瑶镇西北有两条小细流:公泊沟和圪丑沟。两条细流汇合后流出采兔沟进入高家堡,一路向南奔去,最后在佳县朱家坬乡武家峁村注入黄河,全长140公里,这就是秃尾河,它是神木县与佳县的天然界河。 秃尾河流经花石崖和万镇的交界处绕过一个巨大的“几”字,雄伟壮丽。急湍的河水拍打在石崖上呼呼直响,尤其到了晚上夜寂的时候,振聋发聩。就在“几”字腹地处,密密麻麻的枣树从河滩一直延伸到山圪顶上。透过枣林,隐隐约约看到山顶上有几座寺庙,这里就是青龙埝寺庙群。 穿过枣林,来到山脚下,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四周的石崖上凿开许多石洞,里面塑着许多泥彩像:有慈眉善目、袒胸露乳的菩萨;有正襟危坐、专心听法的罗汉;也有怒目圆睁、凶神恶煞的厉鬼。每个洞里都有绘画,或精美,或粗糙,有些泥皮脱落的地方还能看到里层的壁画,显然年代已经久远。壁画大多都在讲述着佛家道家的经典故事,偶尔也有描绘儒家故事的壁画,这也秉承了中国寺庙的传统——斑驳陆离,多彩纷呈。 爬上山顶,一座座寺庙呈现在眼前,有真武祖师殿、送子观音庙、三清观,庙里挂着许多面锦旗,上面绣有金黄色的“有求必应”“报谢神恩”等字样。最后面是一座戏台,虽有些破败,但依旧是巍峨屹立,钩心斗角。戏台正面的两根正梁柱上刻着一副对联: 富贵贫贱一时云消烟散 姻缘爱恨几回悲欢离合 戏台右侧是一块精致光滑的大理石碑,上面记录着青龙埝寺庙兴建于南宋,后经明清两代的扩建,愈加繁盛,后在文革期间被捣毁,八十年代后期又被周边乡民复修云云。 乡谚:柴一背,草一背,单等四月十八会。每年的农历四月十八,这里都会举行一场盛大的庙会,方圆四五十里地的乡民都赶来挤庙会,人山人海,比肩接踵,蔚为壮观。这里虽比不得佳县白云山庙会的盛大,但也影响非凡,汇集两县四乡四十八坛脑村,在神木县也是绝无仅有的。 一九九九年农历四月十八,早晨天降暴雨,大雨没能阻挡乡民们赶会的脚步,乡民们把着雨伞披着雨衣,托妻携子,或步行,或赶车,或坐着拖拉机翻山越河踏着泥淖从四面八方赶来。这一天,不管多么忙,乡民们也会抽身来赶会,学校也会破例放假两天特许孩子们跟着大人去赶会,行动不便的老人则会提前几天赶到青龙埝周围亲戚村里做客等待着庙会的到来,通村面包车司机何师也懒得去神木县城跑一趟,一辆十九座的客车弯弯绕绕翻过十几个村庄载满了六七十人赶向青龙埝。 会场早就布置的井然有序,摆摊的搭起了帐篷吆喝着做买卖,各类摊位鳞次栉比,各色商品玲琅满目。戏台上正在演绎着晋剧《铡美案》,秦香莲带着英哥和冬妹跪在地上哭诉着冤情,黑脸的包公听了不时地发出哇呀呀的喊声。戏台横梁上挂着的横幅上写着七个大字:山西黄河晋剧团。戏台侧角有两个拔牙的小摊,穿着白褂的牙医正在给老人们拔牙补牙。旁边是算命的杜瞎子,正在云里雾里哄骗着无知的乡民。戏台另一边灶烟滚滚,一整排全是卖饭的摊位,有炖羊肉、羊杂碎、烩豆腐、饸饹面,摊位上挤满了人,忙的卖主不亦乐乎;旁边卖凉面、碗托、凉粉的摊位上则听到主人正在咒骂这该死的天气。再往后是牲口市场,牲口的主人在不断地炫耀着自家牲口,驴贩子捏捏驴背,扒开驴嘴度量着驴子的岁数,伢子刘德柱正帮着买卖双方合拢价格,不停地和买家卖家在衣角下捏码子,几乎要磨破了嘴皮子。牲口市场北侧一处巨石尊下,围满了几圈人,人们正在关注着里面的骰子赌局,外围不时地有人把钱投进去激动地等着开骰子,骰子一开,欢叫声,咒骂声,叹息声吵成一片…… 这一切都发生在雨中。 晌午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前晌戏结束了,中午,佳县上高寨著名说书艺人张存存登台献艺。他一身青衣长褂,刚坐在椅子上,台下便围满了人。只见他把三弦撑在右腿上,右手轻轻拨动了几下琴弦,台下立刻静悄悄的,所有人全神贯注地准备听书。随后他有节奏地摆动起左腿上绑着的拴板,左手在三根弦上来回滑动,右手快速的撩拨着三根弦,嘴里唱到: 放羊的嗓子回牛的音,我今天说书你们大家听。 钱是人的精神仕是人的胆,手中无钱到处难。 钱是这地下的一层财,自生贪财咱们人人爱。 父子间爱钱子不孝,弟兄们爱该把气讨。 先后(妯娌)们爱钱把架吵,亲戚们爱钱不可交。 买卖人爱钱是到处跑,讨饭的爱钱钻草窑。 石匠爱钱把石头捣,毡匠爱钱就把弓镰挠。 庄户人爱钱起的早,说书人爱钱把三弦挠。 木匠爱钱把大锯挠,铁匠爱钱就受些火烤。 好婆姨爱钱名不好,大女子爱钱就朝卡厅里跑。 …… 台下顿时掌声雷动……随后,青龙埝的几位会首登台讲话。几位会首公布了各坛脑村的戏钱数目、庙会开支情况以及青龙埝寺庙的扩建计划等。台下各村乡民一边吃着家里带来的煮鸡蛋和枣馍馍,一边认真听着台上的发言。罢了,下午戏《辕门斩子》开演,会场再次陷入纷乱杂吵中。 雨虽然停了,天还阴着。 青龙埝周围的村庄里空荡荡的,没个人影,加之阴郁的天气,一切都变的更加压抑,只是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才缓和了一丝压抑的气氛。谁也不愿意待在村里听着远处青龙埝高音喇叭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唱戏声。 这时候,张家坬村的后山坡下却圪蹴着一个人,他背靠着一棵洋槐树抽着纸烟,眼睛死死地盯着后沟进村的小路,像是在等着什么人,烟灰洒在了裤裆上也全然不知,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进入后山的小路。直到烟头煨尽烫到了手指时才手一抖,赶紧扔掉烟头,接着又点着一支,点烟的时候眼睛还不忘斜视着坡下的小路。 这个人是张愣子,他在等着闫家峁的人贩子闫怀东,等着闫怀东给他带来个新婆姨。 村里人都叫他“灰愣子”。愣子并不傻,只是嘴拙,平日里不爱言传,很少和人打交道,看上去又有些憨笨,但是他干活能吃苦,不怕卖力气。愣子直到三十二岁时才经人撮合娶了邻村牛家圪堵嫁不出去的哑巴牛翠兰,牛翠兰平时只能咿咿嗯嗯接达几句,人又不活灵,三年也没给愣子生下一儿半女,愣子一气之下便休了翠兰。这下可好,村里人都在背地里叫他“光棍老和尚”、“没儿和尚”,愣子虽说人憨,可心里明白,他咽不下这口气,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是谁家的女子愿意嫁给他呢?即便是殁了丈夫的寡妇。愣子如今已将近四十的人了,再不娶就真的要断后了。 愣子几经周折才找到闫家峁的人贩子闫怀东,托他长远倒卖个能生娃的外地女人过来。 过了好久,沟里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张愣子蹭的站起身来,因坐得久了,腿麻的几乎让他跌倒,他赶忙伸手抓住洋槐树枝向沟里瞭去,什么也没看到,说话声也突然消失了,又过了一会,声音又传来了,还是很低,听起来像是女人的声音。终于,小路口闪出三个人来,两个中年男人一高一矮,推搡着一个年轻女人走着,两个男人眼睛不停地环顾四周,鬼鬼祟祟,生怕被人看到。年轻女人好像不愿意走,嘴里咿咿呀呀地没完没了,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矮个子男人就是闫怀东,是个人贩子,专门诱拐外地来的打工妇女,强行注射药物后使人变傻,再卖给张愣子这样娶不到婆姨的人。他头戴一顶灰色的前进帽,眼睛像是被切开的一道细缝,但却能射出阴毒的黑光。年轻女人就是张愣子花钱买来的婆姨,也不知道闫怀东是怎么把她拐骗过来的。她黑长的头发一直披在了肩胛上,皮肤白皙,身材窈窕,穿着一身的确凉衣服,冷的瑟瑟发抖,看上去有些狼狈,只是嘴里还在不停地疯言疯语,显然已被注射过药物了。高个子男人一直紧紧拽着年轻女人的胳膊,不让她挣脱,他脸上几乎没有表情,脸一直蹦的很紧,至于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恐怕连闫怀东也不清楚,他只是闫怀东临时的同伙罢了。 张愣子赶忙迎了过去,闫怀东连话也没搭一句直接指向旁边的山水合浪,愣子向旁边的山水合浪看去,非常隐蔽,适合“交易”,闫怀东和高个子男人拉拽着年轻女人往山水合浪走去。年轻女人只是一直咿咿呀呀地疯言疯语。 四个人进了山水合浪。 “村里没人,放心。”愣子说。 “我知道,今儿是四月十八会。”闫怀东冷冷的回应着。 高个子男人一言不发,只是听着。 “钱。”闫怀东那狭窄的眼缝射出尖锐而贪婪的光。 张愣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折的楞楞骨骨的“奇强”洗衣粉袋子,闫怀东一把夺过袋子掏出了钱,刺啦刺啦地开始数钱,高个子男人一直盯着钱,嘴唇伴随着数钱声轻轻的抽动着,闫怀东数完了一遍,又数第二遍,数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把钱对半分开。 “这是你的三千,再数数。”闫怀东把其中一半递给高个子男人。 高个子男人接住钱,把年轻女人推向张愣子,又数了一遍钱,确认无误后揣进兜里,一直绷着的脸终于有些松弛。 “这女的能生不?”张愣子问闫怀东。 “没问题,这女的在老家还有孩子呢,放心。”闫怀东很肯定的说。 “人家家里人找不到这里吧?”愣子又问。 “放你妈的屁,这女的是从西安那边拐过来的,老家是南方的,远着呢。”闫怀东有些愠怒,“好了,人交到你手上了,至于其他就是你自己的事了,都和我没关系了,我走呀,再迟了,路上就能碰到赶会回来的人,我怕漏了风。”说完二人转身就走,头也不回,转眼便消失在小路尽头。 愣子这才回过神来,仔细打量了一番才发现这女人长得还挺标致,花眉大眼,皮肤白嫩,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比村里的白秀娥还俊,张愣子不由得有些得意:我有婆姨啦。 愣子强拽着婆姨爬上了坡,故意走大路进村,此时村子里依旧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当他走过村里的坝梁时心里思谋着:这要是平日里该多好啊,坝梁树荫下坐满了人,我专门给他们看我的新婆姨,看他们谁还再敢骂我“光棍老和尚”,闫怀东这个**也是,怎么偏偏选了今天,谁还不知道他是个干甚的,苏家沟,赵家梁的那两个疯婆娘不都是他倒卖过来的吗?想着想着,愣子已经走到了旧饲养院。愣子突然心下窃笑,我干嘛不坐在饲养院的碾道边,一会村里赶会的人回来都要从这里过来,对,还有外村的,让他们都看看我的婆姨,我愣子也有婆姨了,而且比村里的白秀娥还俊。 愣子捡起一块干净的青石板放在路畔圪塄上,石板还是湿的,他脱下外套铺在石板上。女人大概是走累了,没等他让,一屁股坐了下来。愣子乐了,这女人还没傻到家!他也靠着婆姨坐了下来。 愣子试着问老婆话,可是她要么咿咿呀呀,要么一言不发。愣子心想,我终究还是这命,算了,只要能生娃就行了,别的就不指望了。没几分钟,婆姨就靠着他的肩胛睡着了。 没过多久,赶会的人三三五五相跟着陆陆续续从饲养院这边的大路上走过来。所有人看到又黑又糙的愣子和一个白净漂亮的女人坐在一起,这女人还靠着愣子睡觉哩,都惊呆了。从来没这么多人正眼看愣子,愣子一下子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羞得低下了头,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嗨,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早些回家呢。 人们争着看这西洋景,大人小孩围了一圈。人群中白秀娥最先问道:“愣子,这是谁么?” 愣子不好意思开口,只是低着头。这时候,愣子婆姨被吵醒了,又开始咿咿呀呀。白秀娥又问:“这是谁么,说的些什么话,咋还听不懂哩?是不是疯着呢?” 愣子急了:“这是我婆姨,还会生娃了。” 众人大笑起来。 人群中有人低声说道:“这分明是父女么,哪像夫妻哩。”声音虽然很低,但还是那样的刺耳。 愣子再也忍受不了了,拉起婆姨挤出人群,刚走几步,发现衣服忘带了,又转身回来捨起衣服,风风火火地拽着婆姨离开。白秀娥又喊道:“咋不是外地拐来的吧?” 人群又一次大笑起来,调皮的娃娃们还追上来看,捡起树枝在后面捅愣子婆姨,愣子气不过,转过身来大喝一声,吓的娃娃们四散而逃…… 张家坬村的人谁也没想到,灰汉张愣子居然又娶婆姨了,而且还是个年轻白嫩的俊婆姨,本来就缺咨少谈的农村,一下子炸了锅,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山土圪崂,就连牛家圪堵的牛翠兰也知道了。 这几天可把愣子愁肠坏了,眼下正是春忙,天天得上山耕地,可是婆姨神志不清,疯疯癫癫,锁在家里不放心,带到地里总要乱跑,愣子又要耕地,又要照应婆姨,两头忙。最后,愣子也是实在没辙了,上地带了一条狗链,一头拴在车毂上,一头拴在婆姨腿腕上,婆姨折腾一会解不开,也就乖乖坐着不再折腾。愣子这才开始吆喝着牛耕地,耕一铧,叫住牛,回过身来再点种子。有时候累了,愣子坐下歇一会,卷一棒旱烟抽起来,看着婆姨,心疼地说:“你要是听话不乱跑,我也舍不得拴你,我侍候你,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这都不算甚,只要你能给我生个娃就好了。” 婆姨只是傻傻地看着他,要么就咿咿呀呀。愣子深深的叹口气,扔掉烟头站起来继续耕地。 村里人对愣子的态度开始有些微转变,不会总在背后指指点点了,见面总是主动打招呼,问长问短,大家不会特别在意婆姨是怎么来的,他们只关心愣子婆姨什么时候能怀上孩子。愣子心里清楚,只要自己有孩子了,腰杆子才能挺直。 三个多月过去了,愣子婆姨已经“适应”了新生活,让愣子欣喜的是,婆姨有时居然能自己动手洗脸,最近一段也没怎么乱跑,愣子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有时她自己一个人出去圪塄畔,过一会也能自己回家。马上就要放轮羊了,愣子正愁没人照应婆姨,现在悬着的心也可以稍稍安放下来。但是愣子还不太放心,他试了几次,即使婆姨走到远处也能自己找到家,最后他还是把婆姨托付给好心的邻居丑英婶,再三安顿丑英婶帮他睄料一下婆姨,别让她走远了。愣子这才捨起放羊铲赶着羊出坡去了。 正值伏天,山坡上是黄土高原夏日中午所特有的毒热,空气中没有一丝风,但还是有一股灰黄的尘土飞扬着,伴着羊骚味,又浓又呛,热力十足。愣子苍黑的脸颊上汗涔涔的滑落了下来,并且马上罩了一层灰土。 坡上长满了柠条。绵羊喘着粗气不愿吃草,把头伸进同伴裆下的阴影,寻觅着并不存在的凉意;山羊则不同,欢蹦乱跳,争抢着啃柠条叶子,几只发情的母山羊正围着公山羊转…… “哎,愣子,一会下沟里歇羊来,咱一块做的吃饭。”对面山上有人喊过话来,这是前柳沟村的放羊老汉刘根有,愣子“噢”了一声,开始赶着羊群慢慢向沟里石崖下移动。 两群羊聚在石崖下两侧卧了下来,眯着眼,嘴里不停地咀嚼着胃里返上来的青草。愣子和刘根有在两群羊中间拿石块垒起小灶。刘根有拿出一个不知用过多少年的小铝锅,逮住两只哺乳期的母山羊,挤了小半锅羊奶,又取出一个浅蓝色的洋瓷钵,走到泉水口接了满满一碗清水加进锅里;愣子早捡来许多枯树枝点起了火,烧的干树枝圪叭叭直响,马上就听见锅里发出嘶嘶的响声。俩人移在石崖底下坐了下来,抽起了旱烟,等着锅里的水开。 “听人说你小子娶婆姨了?”刘老汉问愣子。 愣子憨憨地笑了笑,一言不发。 “看把你**美的,怀上没?”一句话打在了愣子的痛处。 “没。”愣子本来黢黑的脸更加阴暗。 “该不是你小子有问题吧?” “才不是哩。”愣子急了。 “那你小子就再加把劲,有了娃就再没人说那些难听的话了” “这我都解下了。”愣子低着头慢吞吞地说着。 铝锅里咕嘟咕嘟开始翻浪,刘根有不慌不忙地从挎包里取出一把小勺和出一个鼓鼓的熊毅武方便面袋,袋里装着黄澄澄的小米,他拿小勺轻轻地从袋里舀出满满一勺小米搅进锅里,觉着不够,又舀了小半勺搅进去。铝锅又开始嘶嘶的发响,刘根有退了回来坐下。 “要不找神汉问一下?我们村的神汉刘拖平可灵了。”刘根有神秘地对愣子说,接着他兴致勃勃并且带着对神的几分敬意继续对愣子炫耀着, “我儿媳妇结婚一年多怀不上娃娃,回来请刘拖平看了看,吃了神神配的几副药,没出两个月就怀上了,现在挺一颗大肚子,我老汉立马就能抱孙子了!”刘根有不由得有些得意。愣子瞪大眼听着,恨不得马上就把刘拖平请到家来。刘根有接着说: “神神鬼鬼这东西,虚虚实实,咱请他治病无非花两个钱,治不好咱也没损失,神鬼又粘不在咱身上。” “那麻烦老哥你晚上回个帮我问一下,只要能生娃咋个都行。”愣子央求着。 “么问题,我今黑夜回去就给你问。”刘根有满口应承。 羊奶米饭熟了,爆的突噜噜直响,金黄的米花在乳白色的羊奶汤里翻滚着。刘根有又从挎包里取出另一只洋瓷碗和两双筷子,真不知道他的挎包里到底装多少东西。他舀了两碗放在石板上凉着。 “愣子兄弟,咱俩放羊也有些年头了,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踏实着呢。爹娘都走的早,一个人过了半辈子,恓惶的很,还经常受村里人欺负,就拿轮羊来说,咋年年三伏天就偏偏轮上你放羊?”刘根有顿了顿, “今年要是你婆姨怀上娃娃了,你就自己买上一群羊,几年就翻身了,看谁还敢小看你。” 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说的愣子眼泪成串往下滴,几乎要抽泣起来。 “大男子汉么,不用哭,来,吃饭,饭快凉了。”说着刘根有把羊奶饭端给愣子。 愣子接过碗三秤二码吃完羊奶饭,俩人又把锅里的饭分了吃完,洗涮了锅碗,时间已经不早了,该出坡了。 俩人抽完饭后烟,抄起放羊铲站了起来,羊群也缓缓站了起来,甩甩耳朵,抖抖身上的尘土开始慢悠悠地上山。两群羊慢慢蠕动着爬上南北两道石坬,俩人拄着放羊铲跟在羊群后斜行向上。 刘根有可不会错过这卖嗓子的机会,边走边唱: 亮一亮那个嗓啦子我定一定那个音哎 我把咱们这二道圪梁再唱上几声 骑上那个马啦来穿新那个衣哎 我的那个妹啦妹哎实在美 我的那个妹啦妹呀实在美 …… 高亢悠扬的歌声传遍了沟沟坬坬,在石崖上返回来的回声正好变成了天然的二部轮唱,震撼着苍凉的黄土高坡。 天微微黑的时候,愣子才赶着羊群回来,看见婆姨乖乖地坐在丑英婶家的圪塄畔上,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婆姨看见愣子回来了,又开始咿咿呀呀,好像在给愣子诉说着什么。丑英婶圈了自己家的羊,隔着墙喊愣子:“愣子,快过来吃饭来。” 愣子不好意思去:“不了,我自己做的吃呀。” 丑英婶子笑着:“你婆姨已经在我家吃过了,快过来吧,婶子给你吃饸饹面。” 愣子拗不过婶子的好意,圈了羊便转身去了婶子家。 丑英婶的饸饹面可是一绝。每次村里来了下乡干部的时候,村支书张旺生总要请丑英婶来队部的灶堂做饸饹面;村里有红白事务总少不了丑英婶的饸饹面。 丑英婶早把吃饭用的小方桌摆在了院子灶房旁边,桌上放着半锅熬好的臊子汤,桌子正中间摆着两碟子下饭菜,分别是腌苦菜和凉拌青苤蓝丝,旁边放着一瓶山西老陈醋和一盒调料。 愣子拉着婆姨坐在板凳上,他还在思谋着白天刘根有给他说过的话。灶房里,丑英婶正握着饸饹钵子往锅里捏饸饹面,孙子赖宝坐在旁边拉着风箱。 不一会儿,丑英婶端出两细瓷碗捞好的饸饹面条,面条又劲又滑,这是白面里加了豇豆面和土豆芡的效果,至于调兑比例,只有丑英婶自己知道。揭开臊子锅,冒着热气,臊子香味扑鼻而来,丑英婶舀了一勺臊子汤浇在饸饹面上,汤宽面精,臊子汤完全盖住了细嫩的面条,本就丰肌玉骨的面条瞬间披上了华彩的外衣,殷红的柿子碎块早熬化了,柿子皮浮躺在碗沿边溢着油花,中间均匀的分散着白色的土豆丁,嫩绿的青椒丁,金黄的金针花,七分肥三分瘦的羊肉丁则是丑英婶冬天腌制好的,肥而不腻,最后丑英婶又抓了一小撮翠绿的葱花洒在汤上面。小小的瓷碗里简直藏着凤髓龙肝,多色辉映,鲜艳夺目,看了便让人垂涎欲滴,正是: 汤里乾坤大 面中日月长 愣子哪里知道一碗面里还有这么多道道,吹开一层白气,啜了一口碗沿上快要溢出的油汤,只觉得西红柿酸酸的,油油的,接着便搅动着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只觉得这辈子也没吃过着么香的饸饹面。一旁站着的丑英婶看着愣子的吃相,不由得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把耷拉在额前碍眼的花白头发顺在耳后。旁边的赖宝大笑着说:“愣子叔可真能吃。” 愣子一口气吃了四碗面,满头大汗,觉得肚子胀胀了,才不舍地放下碗筷,抹了一把嘴,平时少言寡语的他也不由得蹦出两个字:“好吃。”丑英婶笑着递过来一支黄公主烟,愣子也不再拘谨,憨笑着接住烟点着抽起来。 丑英婶早就殁了丈夫,儿子儿媳常年在外打工,把赖宝留在她身边。家里的轮羊这几年都是愣子主动帮着放,农忙的时候,丑英婶也会相帮着愣子种地收秋,只是她年龄大了,腰疼腿困,愣子一般不会让丑英婶来帮忙。 罢了,愣子领着婆姨回到家坐在门道边歇了下来。 轻轻的夜风中送来淡淡的花草香,这个季节正是草木繁茂,群花斗艳的时候。但是白天却不容易闻到这花草味,它们的作息时间好像和人相反似的,在沉沉的夜色中愈发芬芳扑鼻。村道里一个人也没有,越发显得空旷而静谧。弯弯的月亮,悬挂在半空,正好被院子中的枣树叶剪破。 愣子抽着卷烟,还在盘算着白天刘根有的话,盘算着神汉刘拖平,盘算着自己有了儿子满院子跑着玩,盘算着买群羊…… 婆姨则坐在愣子旁边,手里拿着一台旧收音机,正在胡乱地旋转着调旋钮,夹杂着滋滋的响声: 国家主席江泽民就澳门回归主权移交问题……你在我眼中是最美,每一个微笑都让我沉醉……退耕还林工程即将启动,国家预计投资4300亿元…… 愣子烦了,一把抢过收音机关掉,放在衣柜顶上,拉着婆姨睡觉去了…… 第二天,愣子早早出坡放羊。歇羊的时候,刘根有告诉愣子,神汉刘拖平晚上会过来,还带着抬神轿的兄弟刘拖升。并嘱咐愣子把钱准备好,摆弄个摊场,到时候刘根有自己也会过来。 下午的时候,丑英婶领着愣子婆姨去坝梁树荫下串。 眼下正是农闲的时候,男人们大都上山锄地去了,女人们下午都坐在坝梁树荫下一边拉着家长里短,一边做些琐碎营生:纳鞋底、缝补破旧衣服、抽豆角丝、捣杏核…… 愣子婆姨的出现,使得所有人放下手中的活,炸了锅一般开始讨论,“灰婆姨”、“蔫货”、甚至是“烂鞋”这样的词语从她们口中喷出。愣子婆姨只是呆呆地站着,怯生生的扫视着众人,像个害羞的孩子,她当然不会听懂众人对她的辱骂。有几个男人一直盯着她,脸上露出轻浮的表情。 热烈的讨论还在继续,声音越来越高,谈话内容也越发粗俗。由于愣子婆姨的出现,使得这些女人们空前的团结一致,无论过去关系处的好与赖,此时都觉得相见恨晚。以她们的看法,她们必须在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面前显示她们的威严,即使她只是个傻子,因为,她们毕竟是明媒正娶,而她甚至还没有孩子。她们猜测:这八成又是个不下蛋的草鸡,还不如牛家圪堵的牛翠兰呢。让她们觉得更可气的是,这个疯女人居然穿的干干净净,而且还是个美人胚子。白秀娥很肯定地认为愣子婆姨以前就是做小姐的,说着她还列举了许多类似的女人佐证,赢得众人的一致认可。调皮的娃娃们抓起黄土朝着愣子婆姨身上扔去,大人们也不会去制止,一旁的丑英婶实在看不下去,大声训斥了几句娃娃们,娃娃们吐着舌头翻着白眼这才罢休,这也立刻引来了家长们对丑英婶的不满,嫌她多管闲事,只是嘴上没说罢了。 夕阳西沉的时候,妇女们也度过了一个“充实”的下午,开始陆陆续续回家做饭。 丑英婶也领着愣子婆姨往回走,走过饲养院的时候,有三个娃娃躲在碾盘后面鬼鬼祟祟,丑英婶也不理他们,只顾着往前走。突然,愣子婆姨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右腿被卡在了地上早已设好的小陷坑里,疼得愣子婆姨咿咿哇哇地直叫唤。三个娃娃跑出来看着愣子婆姨,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走在回家路上的妇女们这时候也纷纷回过头来看异奇,笑的甚至弯下了腰。丑英婶再也忍不住了,追着三个娃娃要打,娃娃们四散而逃,她哪里能追得上,气得她直跺脚,妇女们又是一阵肆意的狂笑。 丑英婶几乎要被气哭了,拖起愣子婆姨,扒起她的裤腿,纤细白嫩的小腿被垫下一块淤青,丑英婶轻轻摸了摸伤处,愣子婆姨疼得几乎要跳起来,丑英婶只好扶着她慢慢走回家去。 愣子今天回来的稍早些,为了神汉刘拖平的到来早早做准备。吃罢饭,愣子先给婆姨拿温盐水洗了洗小腿伤处,又给伤处敷了一点牙膏。随后跑去村头小卖部买了一条白公主烟,两瓶秦川大曲,回来又从衣柜里拿出一叠黄纸。 愣子拉着婆姨坐在圪塄畔上焦急地等待着神汉刘拖平的到来,卷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 半月悄悄地跃出东边的山头,把淡淡的银辉抛洒向了大地,天终于凉了下来。远处山上传来车喇叭声,车灯若隐若现,汽车晃悠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这是跑班车的何师才回来了,他在给周围村庄的人们暗示着:班车回来了,明天继续跑。 夜寂的时候,前村传来几声狗叫,过了一会,村道尽头隐隐约约有三个人影走来,借着月色,愣子看清走在前头的是刘根有,因为他头上箍着的手巾格外惹眼。 愣子拽着婆姨站起来。刘根有三人爬上了愣子家的圪塄坡,跟着愣子径直走向愣子家。请神鬼这种事毕竟不是什么值得张扬的事,所以大家谁也没有言传。 愣子快步走回窑洞,先开了灯,赶紧把准备好的白公主纸烟散给刘拖平三人。愣子把刘拖平和刘拖升请上了炕坐在方桌边,桌上早摆好了下酒菜和倒好的酒。刘根有坐在锅台边抽着烟,不时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愣子关上门,把婆姨领在炕塄边,等待着神汉刘拖平发话。 “哈呀,愣子婆姨长得好看着哩。”刘拖平笑着说。 愣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就是还怀不上娃娃,求你老人家给看看。” 刘拖平并不老,才三十出头,“老人家”是村民们对神汉的尊称。 “我先看看手相再说。”说着刘拖平抓起愣子婆姨的手举在灯下端详起来。 “问题不大,我一会把白马天神请下来,保准能治好。”刘拖平放开了愣子婆姨的手,又仔细看了一会面相说:“这么好的婆姨,我一定求白马天神给你生个胖小子。” 愣子激动地说:“那该好么,只要你老人家有那份心,我报答神神的恩情一辈子。” 刘拖平磕磕烟灰:“那是后话,咱先不提,你先把酒菜拿下去,咱完了再喝酒。” 刘拖平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兄弟刘拖升打开包裹,拿出一块红布和一个铜铃铛摆在桌上,愣子赶忙撤下酒菜。 刘拖平脱光了上衣,跪在炕上,烧了几张黄纸,点上三炷香,把红布卷起来挽在腰上,右手拿起铃铛,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刘拖升早已经举起了带来的神轿,神轿的样子和山上的庙宇构造很像,只是木质的而已。神轿并不大,大约一尺见方,四周绘着几对龙凤,张牙舞爪,交缠在一起,尤其在这样的气氛下,显得十分吓人,神轿里面用红绸裹着一尊铜塑像,样子看上去很像庙里的真武祖师像。神轿下面更像是一把四腿凳,刘拖升刚好可以把神轿架在肩膀上。 刘拖升举起神轿站在脚地上,神汉刘拖平开始招神,摇着铃铛唱了起来: 哎~我是地下的刘拖平 白马天神你在空中 张家坬如今有难民 求你老人家快显灵 愣子婆姨怀不了孕 求你老人家给治治病 今年怀上明年生 好给愣子翻翻身 生男生女由你定 一辈子忘不了你的恩 求你老人家快显身 哎~求你老人家快显身 刘拖平唱了一遍,唾沫四溅,不见有动静,喝了一口水,又开始重复刚才的唱调唱了两遍,还不见有动静,于是放下铃铛说:“今儿的神神不好请,咱先歇会。” 愣子半天不敢喘一口粗气,这会赶紧给刘拖平递上纸烟。愣子婆姨大概是受了惊吓,像个孩子一样躲在门圪崂,嘴里咿咿哇哇哭喊着,愣子也没办法制止。刘根有早已见惯了请神这种场面,表情显得很平淡。 “愣子,你婆姨这么个嚎喊上也不是个办法,这样神神也没法治病。”刘拖平弹弹烟灰斜着眼说道。 “那你老人家看咋个办了?”愣子说。 “我给人治病也见的多了,我知道你婆姨疯着了,我也不是为难你婆姨,把嘴给堵住,手和脚给捆住,咱好给治。” 愣子赶忙说:“那行么,只要能治病,这还是个甚事呢。” 说着愣子和刘根有拿了毛巾和绳子,三秤二码把愣子婆姨嘴堵上,手脚绑住,放倒在土炕上。 刘拖平掐灭烟头,喝了口水,又唱着招了一回神,还是没请到白马天神,刘拖平也愁得直抓头发:“哎,是不是你和根有放羊带回来野鬼了,堵住神神进不来。” 愣子和刘根有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么个,你们俩个先出外面去,我再请神神,神神最忌讳野神了,我叫你们的时候再回来,咱请一回神神也麻烦了。”刘拖平神秘地解释着。 愣子和刘根有二话不说,起身就出门,俩人圪蹴在大门栅栏外屏气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一会儿,刘拖平又开始唱起来招神了,唱完没一会,就听见有了响动,隐隐约约听见刘拖升在脚地下不着步点的脚步声,像是举着几百斤重的东西。刘根有凑在愣子耳边轻声说道:“神神上马了。” 愣子“嗯”了一声,递过烟,俩人又抽了起来。 接着就听见刘拖平嘴里开始念叨着,夹杂着密雨般的摇铃声,一句也听不懂。又过了一会,窑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响动,愣子看看刘根有,刘根有轻声说:“这会敢是神神配药着了,放心,这神神可灵了。” 过了很久,门“吱”地一声开了,刘拖升招招手,示意好了,愣子和刘根有快步走回家去,看见刘拖平口吐白沫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神轿放在脚地上,愣子婆姨缩在后炕圪崂筛糠打颤。 刘拖升对愣子说:“神神走了,药配好了,再等等我哥就缓过神来,让他给你们交待。” 不一会儿,刘拖平慢慢“醒”过来,坐了起来,定了片刻,缓了缓,点起一支烟说:“我给你写下神神的方子,你完了自己按神神说的做就行了。” 说完开始在纸上写: 白葛针根二两、麻黄三钱、山丹丹花七朵、坟圪堆土二两、干谷草一支、杏仁十五颗、鸡毛九根,熬在一搭,每天早中晚喝一碗,一共七天。 刘拖平接着说:“七天喝完就好了,神神说今年肯定能怀上了,至于能不能怀上小子,神神他老人家也不敢肯定,这是一道符,今晚上十二点出去找个十字路口烧了,还有这道符,这是给根有的,根有这几天去人家坟上放羊来了,羊把坟头上的草吃了,惹上野鬼了,你完了再去那个坟上把这道符烧了,就没事了。还有,愣子你先不要把你婆姨身上的绳子解开,等你婆姨精神平定了再解,神神刚才上身来了,我怕你婆姨解开再吼喊了,大半夜让人听见还以为咋了。” 俩人千恩万谢接过“神谕”。愣子脑子里思谋着怎么找到这些奇怪的配方,刘根有则仔细回忆到底去哪座山的坟头放过羊。 愣子又摆上了酒菜,刘拖平兄弟坐在桌子边夹着菜呡着酒,炫耀着白马天神有多灵,嘲说着过去 “治”过的人如今非富则贵…… 愣子乘机递上五百块钱,刘拖平看见钱,委婉中带着几分责备:“你看你这是作甚了,咱们土近邻亲的,这是个甚事了,谁不用个谁,把钱收回去。” 愣子嘴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给这钱,还是旁边的刘根有打圆场:“哎呀,这该是给白马天神上的布施么,你这么远大半夜过来一趟也不容易,快把钱拿起。” 刘拖平半推半就接过钱:“昂,那我就收起了,这是给神神老人家的,哎,五百多了,三百就行了。”刘拖平说着抽出二百放下。 刘根有又劝说着:“你快把钱都收起,愣子是实心实意,五百不多,这都是报答神神的恩情了。”说着拿起钱强塞给刘拖平。 刘拖平不再推辞,收起了钱。嘴里还在嘟囔着,看上去很不高兴。 晚上十一点半的时候,刘拖平兄弟起身离开,安顿愣子十二点一定去十字路口烧符。愣子送走三人,回家拿了符赶紧跑去坝梁十字路口,掐着时间烧完了符。回到家发现婆姨早睡着了,于是解开婆姨身上的绳子,拔出嘴里的毛巾,把婆姨抱上炕,这才踏实地睡下。 第二天天不明,愣子就起身出去收集配方,一上午就找齐了所有的“药材”,又借了丑英婶家的秤,仔细按照要求定好量,中午熬了满满一砂锅,倒出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婆姨根本不愿喝这又苦又呛的汤,愣子没法,只能像喂小孩吃药一样强行灌婆姨喝,喂进去,吐出来,反反复复,狠得愣子破口大骂:“你个不识好赖的灰东西。” 七天总算熬过去了,愣子坚持按照神神的要求喂婆姨喝汤药,趁着“药效”增加了和婆姨同房的次数,只盼着婆姨能早点怀上娃娃。 白露过后,天气开始转凉。愣子婆姨吃过“神药”已经快两个月了,愣子偷偷请来了村里的老医生张玉堂,张玉堂给愣子婆姨仔细把脉听诊后确信愣子婆姨已经怀上娃娃了,并建议愣子到城里医院去给婆姨看一看疯病,说不定能有效缓解婆姨的疯病。愣子早沉浸在婆姨怀娃娃的喜悦中,这会那还管婆姨疯不疯。 愣子婆姨怀孕的消息又一次迅速传开了,无聊的妇女们怎么会错过这样爆炸性的新闻,纷纷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俩个人一对对灰,生个娃娃肯定还是个灰;怕是生也生不下来,就是生下来,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肯定怀的不是儿子,他愣子天生就是个“没儿和尚”。 秋收前,愣子找丑英婶商量,求丑英婶帮忙照看自己怀孕的婆姨,自己则负责收割丑英婶家的庄户。丑英婶是个明理人,当然答应愣子的请求,她并非想贪图这便宜,只是真心想帮愣子,盼望愣子早些添个一儿半女好抬起头做人。 秋收开始了,农村人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到来了。愣子半夜三点就起床拉秋,早上七点吃完早饭,带足了干粮和水再去地里收割庄稼,整整一天不歇息,天黑洞洞的时候才回来,晚上在丑英婶家吃过饭,愣子回家照料一下牲口,上炕倒头便睡。即使每天如此苦重,愣子每每看到婆姨的肚子,一笑便忘了劳累。 这一天早上,愣子照旧三点起床,推开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雪虽然已经停了,却把愣子愁坏了,地里的黑豆还没挽呢。农民最怕雪地里挽黑豆,天冷伸不出去手且不说,这雪一化,风再一刮,黑豆就全洒在地上了,收成就得折损一半。愣子一人收割俩家的庄户,再快也赶不上别人家,眼下别人家都在剥玉米,马上就准备打场。 愣子愁归愁,赶紧套起牛车去地里拉回昨天割的九枝头谷。吃完早饭,愣子一个人来到黑豆地里,雪已经开始化了,愣子顾不得天冷,趁着风还没刮起来,黑豆枝还是潮湿的,疯了一般开始挽黑豆,累得他满头冒热气。 老天到底还是不长眼啊,中午的时候,北风开始肆虐,黑豆枝很快冻得干硬。愣子的额头、裤腿、鞋、马上就结上了冰,愣子脚底只觉得钻骨般的疼,双手早麻木了,已经失去了知觉。最可恨的是,黑豆荚一经碰便裂开了,黑豆粒洒的满地都是,心疼的愣子有苦没处说,庄稼就是庄户人一年的命根子啊。 终于到了打场的时候了,这个时候农民是最高兴的,只要庄稼摆上了场就不怕了,粮食迟早都会装进自家的粮仓里。 沉寂了一年的打谷场终于沸腾起来,沿着场塄整齐的堆满了收回来的庄稼。火红的高粱穗,成捆成捆地跺起来;一摞摞的谷子像砌墙一样码起来,长长的谷穗子齐齐整整;一背一背的黑豆枝堆起来;一捆捆芝麻、一把把糜子……场中间,蒙着眼的毛驴正拉着碌碡在滚谷穗子,农民们正拿着木叉子翻搅着谷穗子,或举着连枷翻打着谷穗子,或举着木锹借着北风分离谷粒和黄土。 直到粮食捧在那一双双长满老茧的手中时,农民们那一张张饱经风吹日晒的脸上才会露出最灿烂的笑容。秋收结束了,这一年总算是消闲下来了。 愣子利用冬闲好好伺候着婆姨。愣子宰了一只山羊羯子,每天给婆姨熬羊肉米汤喝,一个冬天把婆姨吃的微微发胖,脸色红润,肚子也一天天变大。丑英婶每次看着愣子婆姨圆鼓鼓的肚子,都会说:“你看这肚子尖尖的,怀的肯定是个小子。” 愣子每次听了,总会讪讪一笑。 冬后十天阳历年,随后几天就是小寒,农村人开始宰猪杀羊,卖了猪羊肉换钱买年货,农村的年味也越来越浓。 腊月初四这天晚饭过后,村里的张孝平张双平兄弟及张有旺来愣子家串门,这倒是一件新鲜事,愣子家一年四季除了丑英婶,还没人踏过他家的门边边。 这三位都是和愣子一块轮羊的羊户,一年四季很少来往,只是在商议轮羊的时候才凑在一块。愣子不明来意,即使是商量轮羊的事,他们也绝不会来愣子家商量,他们究竟来干嘛? 三位一反常态,对愣子和颜悦色,夸赞愣子有福气,婆姨一定能生个小子。话题也开始慢慢转移,大伙说到了轮羊,又说到了养羊受罪,盈不了利。最后,三位终于开始轮番轰炸,他们讨论到了搬家,打工,子女上学,最后说到了要处理家里的牲口,想便宜卖羊,找不下个好买家,当然也不忘夸赞愣子营务羊的本事。他们把平日的“灰愣子”也改称为“愣子哥”,以此拉近感情,增加说话效果。 愣子似懂非懂,欲言又止。 谈话几乎要陷入僵局。最后还是张有旺直奔主题,说明来意:“愣子哥,是这样,我们三家明年搬上走呀,家里一年就抛黄土也闹不得多少钱,明年出门打工,娃娃们现在在神木上高中都住校着呢,明年去城里照应娃娃念书,家里的羊牲口想处理了,贱卖给羊贩子还不如卖给你,本村本院的,我们也知道你想营务一群羊了。” 愣子这下全明白了,他的确想营务一群羊了,茬茬倒是个好茬茬,可是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 张有旺看出愣子的难处,接着说:“钱不怕,你先给我们一半羊钱,剩下的一年内再慢慢还清。” 愣子简直不敢相信,往年轮羊年年把他逼在伏天放羊的三个人,如今对他这么好,说的话句句讲良心,愣子问:“那羊是咋卖了?” 张有旺说:“统共说,都是山羊,不论大小,平均一个一百二。”显然他们三人来前早就商量好了,张有旺是个挑头说话的。 愣子一盘算,价格确实不贵,就是羊贩子买也能给下一百四五。 愣子当然乐意:“那行么,咱们明天就接搭这个事。” “那行,就这样,咱明天接搭。”张有旺说着掏出纸烟给众人散了一圈,点着烟,给愣子道了个别,三人转身出门。 愣子躺下思谋了半夜,这半年来,真是想甚来甚,婆姨也有了,娃娃也怀上了,明天还能买一群便宜羊,不出三五年,娃娃也大了,钱也能攒下了,我愣子也能翻身了。愣子睡不着,翻起身来,又卷起一支旱烟,嘭嘭地抽起来。 第二天吃罢早饭,愣子拿了家里的全部5000元赶到张有旺家,张孝平兄弟也在,还有老医生张玉堂做公证人。几个人三秤二码就接搭成了。三家全是山羊,一共76只,按原先说好的,愣子先付4560元,剩下的一年内还清。 愣子摁完手印,赶着一群羊往回走,心里暗自盘算起来,加上家里圈的29只山羊一共是105只羊,明年就不用轮羊了,自己家的羊就管够放了。不行,还要给丑英婶家放,反正是一群羊,捎带着放她家的几只羊也不算甚,愣子边赶羊边思谋着。 过了腊月初八,一年的轮羊就算结束了。愣子也不再参与下一年的轮羊,自己独领一群羊,也不和丑英婶商量,直接把她家的羊也捎上了。 数九寒天,天降大雪,愣子穿着羊皮小氅出去放羊,北风呼呼地吹着,山上冷得根本站不住人,羊群也不乱跑,只能待在窝风的背坬上乖乖地啃着干柠条枝子。愣子圪蹴在向阳的土钵钵里,点着一堆柠条取暖。 这时候,坡底的刘根有撇下羊群,踩着厚厚的雪从坡上爬上来,也圪蹴在火边烤火,抱怨道:“哎呀,冷得人好赖没个去处,这么个黑门子天。” 暖了一会,手消开了,刘根有从怀里掏出酒壶呡了两口递给愣子:“来,喝上几口我打的散酒。” 愣子也不客气,接过酒壶呡了一口,这么冷的天,喝几口酒暖暖身子。 刘根有问愣子:“哈呀,你小子的今年红着了吧,婆姨也怀上娃了,还买下了这么一群便宜羊,迟早发呀。” 愣子答道:“嗯,全仗着老哥你,今年顺着了。” “饿不饿?”刘根有问愣子。 “我今儿没带山药,再也没个吃上的么。”愣子说。 “今儿给你吃烧鸡蛋。”刘根有说着从怀里掏出两颗鸡蛋。 “烧鸡蛋?我没吃过,怎么个烧法。”愣子好奇地看着。 刘根有抓起一把地上的雪泥,轻轻地糊在鸡蛋外壳上,又拿放羊铲挑开柠条火枝,抛开柴灰,挖了个浅浅的坑,小心翼翼地把两颗糊了泥的鸡蛋放进坑里,埋上灰,压上柠条枝,坐下又呡了一口酒说道:“稍等一会儿,马上就熟了。” 片刻,刘根有挑开柠条枝,抛开柴灰,拿放羊铲慢慢地挖出两颗鸡蛋。蛋壳上的雪泥早变成了干泥皮,裂开一道道缝隙,刘根有拿放羊铲把烧过的鸡蛋拨在雪地里。又等了一两分钟,刘根有拿起鸡蛋,递给愣子一颗。愣子轻轻剥开泥皮,鸡蛋烫的握也握不住。刘根有说:“趁热吃,才好吃。” 愣子学着刘根有,拿鸡蛋在酒壶上轻轻敲了敲,破了蛋壳,蛋壳和蛋清一点也不黏,分的利利洒洒。剥去蛋壳,嫩嫩的鸡蛋冒着热气,愣子咬了一口,“嗯!”,烫的愣子吸着冷气慢慢嚼着。白嫩的蛋清和黄澄澄的蛋黄还带着七分烫,这些自不必说,这味道中还隐藏着一丝淡淡的泥土香,家里的煮鸡蛋,滋味可远远不及这地里的烧鸡蛋。 转眼间便到了年关,从腊月底到正月十五,农村的年味特别浓。腊月底,家家都在蒸糕、压土豆粉、做豆腐、炒几锅葵花籽、买些烟酒……之后,男人们每天聚在一起打扑克,喝酒;女人们三三五五聚在一起拉着话、纳新鞋、缝新衣服;娃娃们可不在乎天冷,纷纷穿着过年的新衣服跑在外面玩,女娃娃们在村头坝上踢毽子,跳绳;男娃娃们索性拿着冰车跑去沟里溜冰车。 过年前两天,愣子早早起来贴春联,两幅春联是请张玉堂写好的: 东风放虎归山去 明月探春引兔来 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 过年这天,愣子吃罢早饭炸油糕、和粉汤便早早赶着羊出坡了。下午三点愣子圈了羊,开始做年夜饭:猪羊肉炖土豆。拳头般大的猪骨头肉先入锅,盐、酱油、野韭花沫、花椒、整葱、辣椒、茴香、姜片这些必备调料一一入锅,慢慢翻炒几分钟,香味扑鼻而来,稍刻,将大块的羊肉放入,完全压住锅底的猪肉块,加水,直至稍稍淹没上层的羊肉块,盖上锅盖,慢火炖。四十五分钟后,揭开锅,加入土豆块,再将下面一层的羊肉完全覆盖,盖上锅,火稍稍加大,二十五分钟后便可开锅,诱人的香味早已弥漫整个屋子。 这样粗狂的猪羊肉炖土豆一年仅此一顿,自然也不需文雅的吃法,容膝之安,一肉之味。愣子和婆姨双手抓着肉骨头大口地啃起来,送入口中,满嘴鲜美,每咀嚼一口,猪羊肉混在一起的味道,膏腴嫩滑,甘脆爽口,只觉得尺颊生香,吃罢猪羊肉,再夹起几块土豆尝尝,猪羊肉的美味早已渗入鲜嫩的土豆中,诸味纷呈,变幻多端。 吃罢饭,愣子出去院子里放了几串鞭炮,吓得圐圙里的羊群缩成一团,筛糠打颤,愣子怕惊了羊,也不再放鞭炮,拿了几支香给土地山神敬上,回到家里,拿出收音机,听着春节联欢晚会的广播。外面的鞭炮声稀稀拉拉整夜响个不停,婆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愣子关掉收音机,抽着黄公主烟熬在半夜十二点整,出去院里点了两支**,声音震天响,随后便引来了村里密集的鞭炮声,噼里啪啦持续了十几分钟,这是农村人在除旧迎新。 没出正月都是年。每年正月初二一大早开始,张家坬村都会闹秧歌——转圐圙,主家准备好酒菜、纸烟招待来转圐圙的秧歌队,村里人不论大人小孩,都会卷入这场盛大的浪潮中,劳累了一年的农民,也就这么几天可以尽情享受这红火热闹。 正月初三的上午,愣子在院子里设好了方桌,桌上摆好一盘粉条拌羊肚,一盘油炸花生米以及四五双筷子,一瓶秦川大曲,三个小酒盅,桌边摆好了四个小板凳。窗台上放着两个洋瓷钵子,一个钵子里放满了拆开的白公主纸烟,另一个放满了洋糖。 愣子听见转圐圙的秧歌队敲锣打鼓从坡底大路那边过来了,赶紧点了两串鞭炮迎接队伍的到来。娃娃们率先冲进愣子家院子里,争着吃下酒菜,愣子端起洋瓷钵站在门道等待着秧歌队伍进院,愣子婆姨怯生生地站在门道边,看见院里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人,一下子不知所措。 秧歌队领头的是伞头张玉堂,他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衫,头上箍着花手巾,举着花伞走进院子,后面的几位锣鼓手提溜着鼓、镲、铜锣径直走向桌边的凳子上坐下,嘁嘁嚓嚓地敲打起来。伞头张玉堂领着秧歌队在圐圙里边走边围成了一个大圈,首尾相接。张玉堂抬头看了看愣子家垴畔上悬挂着的灯笼,便开始唱起自己即兴编出的秧歌曲来定场,锣鼓声立时停下: 初三那十三呀二十三 垴畔上吊了个灯笼杆 灯笼那杆上呀麻绳拴 摇筛那摇筛就吊上天 最后一句众人跟着他一块唱起来:“哎呦,摇筛那摇筛就吊上天。” 随后,张玉堂又用相同的秧歌曲调唱了两首: 南山上来了一疙瘩瘩云 一步那一步就往上行 雨儿呀下的沐淋淋 庄稼呀长的黑疙洞洞 走了一家又一家 这是一家好人家 前院骡子呀后院马 祖祖那辈辈享荣华 与此同时,愣子站在门道前,趁着秧歌队伍在他面前缓缓走过,把洋瓷钵里的纸烟一支支散给转场的大人小孩,散完一圈,愣子又端起另一个洋瓷钵,再散一圈糖块,随后又走出院子。圪塄畔上早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有本村的妇女们,也有外村来的亲戚们,愣子一一递给纸烟和洋糖,以白秀娥为首的妇女们都夸赞愣子家好门户,散完白公主纸烟还散洋糖;外村来的亲戚们则讨论着愣子婆姨,看见愣子婆姨挺着个大肚子,都称道愣子这二年翻身了。 秧歌队转院刚结束,伴随着变幻的鼓点声,马上就开始“编蒜辫子”,众人都像想喝醉酒的老汉,摇头晃脑,东倒西歪,似舞非舞,似扭非扭,憨态可掬,逗得围观的众人发出阵阵笑声。外围有爱热闹的妇女和娃娃们也跟着扭进来,其他众人则挤在一旁如痴如醉地观看着。 “编蒜辫子”结束后,村里几位挑头的中年男人强拽着村里几位害羞的妇女进院来唱曲,妇女们扭扭捏捏不愿进来,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最后,还是胆大的白秀娥第一个进来,招呼着其他几位姐妹进到院中,其他几位也不再害羞,在白秀娥的引领下唱了一首《绣荷包》 几位妇女唱罢,外围的赞叹声像洪水一般骤起,都夸几位妇女唱的好听,扭的花俏。 这时候,张玉堂开始领着秧歌队慢慢站成一排谢主家,他嘴里又唱到: 吃了你的肉 喝了你的酒 油了厨公的两只手 有朝一日到我家 照样如此来报答 唱罢,众人一起向门道边站着的愣子和婆姨鞠了一躬,表示感谢。锣鼓手们也站了起来,嘁嘁嚓嚓地敲打着出了院子,领着众人向丑英婶家走去…… 正月十六的中午,队部喇叭传来了张旺生的喊声:各位社员,各位社员,今黑夜七点半来队里办公窑开社员会,请大家互相转告,再说一遍,各位社员,今黑夜七点半来队里办公窑开社员会,请大家互相转告。 晚上吃罢饭,愣子来到队部,窑里早挤满了人,吵吵闹闹,像一锅煮沸的开水。脚地中间的洋炉子烧的通红,暖乎乎的,妇女主任白秀娥正提着茶壶给众人倒熬好的砖茶水。大伙或坐在炕塄上,或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或圪蹴在脚地上,抽着烟、喝着茶水、拉着话。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皎洁月光照的外面明晃晃的,借着月色可以看到队部院墙上新写的八个大字:封山禁牧,退耕还林。 人群中张孝平在低声向周围的人解释着这八个字:“今年不让种地了,也不让放羊了。” 张孝平的言论立刻引来众人的围攻:“农民不让种地那还让干甚了?不让放羊,让羊吃甚了?” 张孝平摆摆手:“又不是我不让种地放羊,你们给我凶喊甚了?” 坐在对面的张双平不断对着张孝平挤眼睛,警告他不要再说了。 过了一会儿,坐在炕中间的村支书张旺生咳嗽了几声:“各位社员,莫吵了,我看人来的人也差不多了,咱们开始吧,今天的社员会由咱们一站的站长李子才同志主持,具体乡上下达了些甚么文件精神,让李站长给咱们说道。”众人“刷”地一下静下来,等待着站长李子才讲话。 李子才喝了一口茶水,咳嗽了几声,讲道:“各位村民,过年好,呵呵,我李子才当一站站长这是第四年了,也没少打搅大家,今天动请大伙来,不是计划生育的事,也不是扶贫的事,是退耕还林的事。这是国家、省上、县上、乡上逐级下达的文件。”说着他点上一支烟。众人一脸茫然,不懂这“退耕还林”到底是什么意思。李子才接着说:“退耕还林,就是咱们这里以后不能再种地了,要种树,以后也不能出坡放羊了。” 李子才话还没说完,众人一下子炸了锅:不让种地,喝西北风呀?庄户人不让种地做甚呀?不让放羊,让羊吃甚呀…… 李子才拍了拍桌子,大声喊叫着:“大伙不要吵,不要吵了,听我说完。” 吵闹声虽然慢慢平息,但还是有抱怨声不断传来。 李子才接着说:“我知道大伙一下子接受不了,国家早就为咱想好办法了,从今年开始,每家只能种平原上的自留地,所有坡坬地都要种苜蓿、枣树、杏树,所有坡坬地都会对应的给大伙发护林款,还会补发大米白面,以后枣树杏树盈的利都是大伙的,苜蓿还能割回来喂羊。” 大伙又开始讨论开了:枣树杏树得多少年才能盈利?家里喂羊那不得天天出去割苜蓿?庄户人不让种地还能做甚了…… 李子才又解释道:“大伙不要急,以后大伙都搞养殖,政府也给钱支持了,苜蓿一年能长三四茬,管够大伙割,再说,大伙没事干出门打工,城里现在工资也不错。” 众人开始盘算着经济账,有些年迈的老人转不过弯来:从农业合作社到单干,这才没几年,咋又不让种地了?真是解不下而今的社会。 李子才又强调:“据我所知,咱村有三群羊,两群是轮羊,一群是愣子自己的羊,从明天开始,羊不能再出坡了,逮住可是要罚款的,好话我先说在前头,到时候逮住了,不要说我没提醒大伙。” 众人齐刷刷地向门圪崂圪蹴的愣子看过来。 愣子这会才明白张孝平兄弟和张有旺为什么把羊卖给自己,人家早就探听到小道消息,提前把羊卖给他,现在卖羊,羊价肯定跌惨了,他不由得狠狠地朝着张孝平兄弟瞪过去。众人也恍然大悟,纷纷窃窃私语,说愣子让人给耍玩了。 开完会,众人一哄而散,愣子走在最后,正愁以后的日子该咋过。这时候,张玉堂叫住了愣子,尴尬地向愣子解释道:“愣子,我是真不知道这背后的套套,知道是这样,我老汉死也不能做你们的保人。” 愣子明白这是张孝平兄弟捣的鬼,与张玉堂没关系,便安慰张玉堂说:“拜佬子,我不怨你。” 张玉堂问:“那你准备咋办呀?” 愣子低着头道:“我也没主意。” 张玉堂安慰道:“不要急,我让我女婿德柱帮你打听,他一天在集会上做伢子,他一定能给你瞅下个好买家了,把羊处理了。” 愣子也没再言传,径自去了。 寒月上当空,大地亮堂堂的,众人借着月色急匆匆地往回赶,这会都走远了,前弯的村道上还能看见三三五五的人群快步往回走,家近的人这会已经到家了,这时村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寂静的乡村这会又陷入了骚乱。愣子和张玉堂在坝梁上分开,愣子一个人圪蹴在饲养院的碾道边,愁得他拿双手使劲抹了一把脸,哎,到底该咋办呀,这群羊一卖,肯定赔,今年婆姨生下娃娃,花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如今还不让种地,今年肯定要塌饥荒。愣子点起烟思谋着,羊肯定不能卖,公家说不让放就不放?我白天不放晚上放,好赖也要熬到清明,把羊绒卖了缓一缓再说。 扔掉烟头,愣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快步往回走,只有脚底的影子不离不弃地紧随着他。 愣子回到家里躺在炕上,思来想去,真想痛哭一场。可是,他连哭鼻子的功夫也没有,这一群羊明天可怎么办啊! 第二天早饭过后,站长李子才带着支书张旺生在村里转悠,见了村民就拉东扯西,好像见了亲人一样有说不完的话,村里其他人都在背地里等着看愣子的笑话。 圐圙里的羊饿得直叫唤等着出坡,愣子都看在眼里,愁在心头。 天愈寒来风愈紧。中午 的时候,有两个河西来的羊贩子来到愣子家,知道愣子的困境,想趁火打劫,以低价贱买愣子这群羊。愣子看出这两个人是来觑便宜的,二话没说就把两个人轰出去。 愣子陷入了绝望……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 傍晚的时候,丑英婶来到愣子家,愣子正圪蹴在门道抽闷烟。 丑英婶开门见山:“眼下羊是不让出坡了,先得想法子让羊有个吃食。” 愣子低着头不言传。 丑英婶继续说:“打谷场摞几垛干谷草,还怕羊没吃的?赶紧去背两趟干谷草,铡了给羊喂。” 愣子蹭地站起身来,拿了一根长绳直奔打谷场。愣子背回两背干谷草,折身又去旧草窑提回一笼糜糠。 晚饭前,愣子把干谷草铡碎,将干谷草和糜糠拌在一起,盛在大盆里分批次喂羊,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连续半个月,愣子只能把羊圈在圐圙里喂,坡羊都变成了栈羊。愣子心里明白,一百多只羊圈在圐圙里喂不是长久之计。 这天擦黑时分,根有来到了愣子家。根有的到来使得愣子倍感欣喜,他知道根有一定有好点子,哪怕他是来安慰自己。愣子赶紧拿出了上次请神时买来的白公主烟和秦川大曲招待根有。 愣子迫不及待地问根有:“老哥,你家的羊是放着呢还是圈着呢?” 根有笑了笑: “都一个球样,家里圈着呢。” 愣子有些泄气:“你说这羊可咋办么?” 根有安慰说:“你别急么,政策刚下来,总得紧一阵,慢慢松呀。” 愣子低着头没精打采地说:“我快烂包了。” 根有神秘地说:“我听说万镇那边有人照样放羊哩。” 愣子猛地抬起头,满脸期待。 根有解释说:“前几天我去花石崖赶集遇到麻院沟的老贺,他说他们村有两群羊照旧放着哩,人家住的偏僻,一出门就是沟,把羊赶到沟里谁也不晓得。” 愣子心里暗暗叫苦:这张家坬咋就没这么个偏僻处啊! 根有朗声道:“看把你急的,我有个好去处,就看你敢不敢去。” 愣子急切地说:“你快说呀。” 根有说:“你可晓得咱两个村中间有个后柳沟村?” 愣子诧异地问:“听人提起过,不过村子里早就没人了。” 根有说:“你可能不知道这里面的缘由,七二年那会儿正是文化大革命闹的凶的时候,公社下乡干部刘正平是后柳沟村人,他带人把本村的山神庙砸了,把牌位和神龛都烧了,还把神婆葱叶拉在公社批斗了三天,最后葱叶还没回到村就死在半路上了。过了几年,刘正平两个儿先后死了,再后来,后柳沟村喂不活牲口,牛羊猪狗,喂多少死多少,省上专门派下来人查究也解决不了。” 愣子疑惑不解:“咋回事?” 根有神秘地笑着说:“后柳沟村人请了青龙埝的神神一问才知道,刘正平当年烧山神庙烧出问题了,那山神爷成了孤魂野鬼没去处,闹得村里不得安宁,时间久了,村里人婆姨娶不进来,女子嫁不出去,成了远近有名的臭村子,最后全村人都移民到大保当那边去了。” 愣子听的出神,几乎忘了羊的事。 根有接着说:“我是这么个意思,咱们俩都去后柳沟放羊,后柳沟离咱俩个村也就三五里地,互相能照应,也不耽误家里的事。” 愣子这才回过神来:“咱的羊不怕死?” 根有继续解释说:“这我清楚着哩,只有本村人的牲口喂不活,我挑担原先也是后柳沟村的,以前每年春起耕地,都是用我家的牛,牛啥事也没有,他们村人把山神爷得罪了,山神爷只惩治他们村的人,外村的牲口没事,到时候咱就把羊圈在我挑担家,乡干部不会轻易知道,知道了也不好逮,逮住了再说逮住的话。” 愣子忖度了一会说:“我还是怕神神鬼鬼这东西。” 根有笑了笑:“你猜那神神如今哪儿去了?” 愣子急切地看着根有。 根有又说:“就是刘拖平现在供养的白马天神啊!前几年刘拖平把神神营务回来顶起来了,算是安定下来了,现在可红了,神神的本事你也该清楚着哩。” 愣子这才安心,俩人又喝了一会酒,根有这才离去。 自此,愣子和根有把两群羊并作一群,圈在后柳沟村,俩人轮流着放羊。村里人虽知晓,也不去多舌头。 清明节前,愣子以每斤羊绒98块的价格卖了50多斤羊绒,一下子便还清了年前的买羊债。 立夏过后不久,愣子把羊**给根有管理,眼看着婆姨即将临盆,便每日守在家里等待孩子降临。 农历四月十八这日,乡民照旧都去赶庙会。愣子婆姨一早便开始肚子疼,愣子赶忙请来丑英婶来接生。俗话说,瓜熟自落,前晌时候孩子顺顺利利生了下来,是个儿子。愣子眼笑眉飞,恨不得把喜事向所有人喊出来。 人有名,树投影。愣子提议让丑英婶给自己儿子起个名。丑英婶自觉斗大字不识一个,连连推辞。愣子自知这孩子能平安出生,丑英婶这一年前前后后没少恩助,所以再三恳求丑英婶给儿子起名。丑英婶推辞不过,想了想,这天恰是小满,于是就给孩子取名“小满”。 小满的出生彻底拉直了愣子的腰杆子,愣子从此扬眉吐气,更加勤劳实受。说来也奇,这愣子婆姨自从生了孩子后,神志渐渐好转,些微懂事了,有时也能明白愣子说的话,慢慢地开始做些家务营生,只是说话还是咿咿呀呀。 一年后,“封山禁牧”变成了一句空话,乡政府开始公然向放羊户征收羊群管理费。每只羊强制缴纳两块钱管理费后,上级领导下乡检查时放羊户便可提前得到通知而避免罚款。放羊户当然乐意接受新政策,愣子和根有便撤离了后柳沟村,各自为群,一切依旧。 这一二年来,受退耕还林政策影响,农村中壮年大量涌向城里打工,张家坬一大半家庭都搬到城里去了。物以稀为贵,农畜产品价格几乎翻了两番,愣子家当然余钱剩米,日渐殷实。 一日,小满发烧,愣子急忙请来老中医张玉堂。张玉堂宁神细诊了一会,给小满配了些退烧药,表明了孩子并无妨碍,只是一般的感冒发烧。 愣子赶忙给张玉堂递上一支烟,随后低着头怯生生而又急急巴巴地问:“拜佬子,你看这孩子没那毛病吧?” 张玉堂愣了一下,马上会意,笑着说:“没事,放心吧,你婆姨的症状不会遗传给孩子的。” 愣子一直悬着的心才落地,心下释然。 张玉堂又说:“我看你婆姨这症状比以前可是强太多了,现在都能做饭看娃娃了,如今城里的医疗技术发达,你得空带着婆姨去瞧瞧,一定能治好,也花不了几个钱,谁都知道你这二年在村里拔尖着呢,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愣子不免有些得意,却又不善言辞,一时间竟羞得不知说什么。 俩人又叙了些温寒,张玉堂叮咛了几种用药禁忌,便挎着药箱离去。 张玉堂走后,愣子心里却打起了鼓:按说,给婆姨治病是好事,可是一旦治好了,记起以前的事,那就麻烦了,不仅婆姨留不住,万一那天偷偷抱着孩子跑了,自己不又成了“光棍老和尚”?愣子越想越怕,当下拿定主意,绝不能带婆姨去治病。 不到两年,愣子便翻修了院落,新修一排南房,也有了专门的羊舍。 小满已经四岁了,小家伙虎头虎脑,活蹦乱跳。愣子更是河蚌育珠,再苦再累只觉得舒心。只是愣子想要再添个一儿半女,婆姨却再也没能怀上娃娃,前前后后又请了几次神神也没起作用,愣子不免有些愁肠。 眼下羊肉价格逐年上涨,愣子财壮胆大,便思谋着扩大羊群,于是这一年清明节前,愣子带着根有去山西兴县买回来50只山羊羯子,这下愣子羊群更壮大了,数量几乎逼近200只,这要是搁在过去,愣子想都不敢想。如今村里只有他这一群羊,山上苜蓿随便吃,到了年底,羊群自然是膘肥体壮。 每至伏天,吴牛喘月。羊圈里泥淖不堪,臭气冲天,羊群最易得病传染。愣子只能每日在羊群出坡前抽空拉着板车到后院土崖上掏干黄土垫羊圈。这日上午,阴云蔽日,凉风习习,愣子乘着凉快贪活,竟忘了时间,不知不觉间比往日迟回了一个多小时。愣子回到家急急吃完午饭便捨起放羊铲赶着羊群出坡了,心里还企盼着老天别下雨,放羊迟回一个小时也就罢了。愣子到了山上才猛地想起今天还没有垫羊圈,心里越发的急躁,只能晚上早点回来,乘这天黑前垫羊圈。 天微微黑的时候愣子便赶着羊群回来了,刚到羊圈门口,愣子又惊又喜:婆姨正在垫羊圈,而且干的有模有样,小满这小家伙居然也在帮忙垫羊圈。愣子突然间觉得眼眶噙满了泪水。往后的日子里,愣子便不再操心羊圈垫土的事。 七月流火,天气开始转凉。 这日,愣子在沟里歇羊过后,开始赶着羊群上山,快到山顶时,愣子赶在头里,把羊头朝下调转,自己找了个土圪塄上坐了下来,悠然地抽起旱烟。因昨天刚向乡里缴过羊群管理费,愣子不仅有些怀疑这“退耕还林”政策到底有没有效果?过去,每逢夏日暴雨,山沟里洪水泛滥,近一二年暴雨也时常有,可是洪水的确少了许多。如今这坡坬地全部种了苜蓿和枣树,不像过去羊群多的时候,到处被吃的光秃秃的,现在坡坬地长得密密麻麻的,就连过去的沙地也慢慢长满了草,存住了雨水,当然很难再带走黄土,洪水自然少了,愣子确信国家的政策还是有道理的。可是没有了庄稼地,农村人都搬到城里谋生计,村里念书的孩子越来越少,张家坬小学只剩七八个孩子了,再维持不下去了,今秋已经停办,丑英婶家的孙子赖宝才念完小学五年级,眼下早到了开学时间了,上学的事还没有着落,听丑英婶的意思,赖宝多半要辍学了。再过两年,小满也该上学了,到时候也是愁肠事。哎,走一步看一步吧,愣子自我宽慰着。 愣子正自忖着,忽听的身后远处有人在喊“愣子叔”,却又看不到人影,听声音似乎是赖宝。愣子应了几声,看见山圪堵上跑下来个小孩,果然是赖宝。片刻,赖宝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喘着粗气惊慌地说:“小满让土压了,快些回去。”愣子大惊:“咋回事?孩子没事吧。”赖宝说:“我婶子掏土垫羊圈,土塌下来正好压着小满,你快些回去看看吧。”愣子扔掉放羊铲,撇下羊群,撒腿就往回跑…… 院子里围了一圈人,愣子听见婆姨哇哇的哭声,心想坏了。愣子拨开人群,看见全身灰土的小满正躺在婆姨怀里,脑袋被鲜血染红了,闭着眼,两条胳膊向下耷拉着,愣子腿都吓软了,扑通跪下,一把拉住一旁的张玉堂,撕心裂肺地喊道:“拜佬子,快救救我的娃呀!” 张玉堂满脸泪水,摇摇头:“压的时间太长了,抛出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断气了。”愣子一把从婆姨怀里夺过孩子抱起来,顺势重重地给了婆姨胸前一脚,接着便像失了犊子的老牛一样“嗷嗷”地悲叫起来,闻者无不泪殇。 愣子抱着小满坐在门道边一直哭,眼睛也木了,泪水已经哭干了,众人都不忍心过去安慰。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赖宝赶着羊群回来,众人相帮着圈了羊,眼见天将要黑了,都让丑英婶去劝劝愣子,把孩子早点放到风则崦去吧。按照乡下的习俗,未满十二周岁的孩子殁了都要放到山上,以免妨了家人,愣子自己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习俗,只是想再多抱会小满。 天黑的时候,丑英婶走到愣子跟前劝说了一会,愣子也没有反抗,站起身来把孩子抱给丑英婶,失声说道:“把孩子放在僻静处。”随后便转身回屋,又是一阵“嗷嗷”的悲叫…… 众人叹息一番才散去,丑英婶和张玉堂便抹黑抱着孩子去了风则崦,愣子婆姨一路尾随,哭着跟来,二人也不忍阻拦,找了一处窝风合浪放下孩子,强拽着愣子婆姨回来。 次日,愣子一天没出门,丑英婶不时地听到愣子发出的悲嚎声。愣子婆姨又跑去风则崦,抱起孩子往家走,丑英婶赶来夺下孩子,强把她拽了回来。愣子知道后气愤不已,索性把婆姨绑住,狠狠地拿鞭子抽打。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悲悯愣子命苦,有人则说愣子天生就是没儿的命…… 没几日,愣子因心怀丧子之痛,痛入心骨,凄入肝脾,再兼长年抽烟,已有肺痨,悲病交攻,才四十多岁的人竟露出了衰老相,头发几乎全白了,目光也没了神采,口水流个不止,下地还得拄拐,勉强可以生活自理。愣子便托张玉堂找来伢子刘德柱,三秤二码把一群羊处理掉。自此沉默少言,垂着腰独来独往,看上去离下世的光景也不远了。 再说这愣子婆姨,小满殁了后,被愣子绑了,每日遭受鞭笞,愈加疯癫,愣子病倒后便再没人管,深秋时分还穿着盛夏的花衬衫,蓬头垢面,邋里邋遢,走道摇摇晃晃,常常一人跑去风则崦,坐在山圪堵上胡言乱语,时哭时笑,咿咿哇哇,彻底变成了一个疯子,有时好几天也不归家,遇到好心的村民便被拉拽着送回愣子家。时间久了便没人再搭理她,任她乱跑。 腊月的一天,跑班车的何师在高家堡看见愣子婆姨正在路边捡烂菜叶子吃,出于好心便拉回村来送还给愣子。没过年,愣子婆姨便又跑出去了,这次出去后便再没有回来。时间久了,愣子婆姨就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 又过了几年,村里人拉闲话时提及到愣子婆姨,有人说愣子婆姨在大柳塔游荡,也有人说是在府谷野芦沟游荡,打工回来的张孝平则说,愣子婆姨在大昌汗被人乘夜打死卖了死骨殖,给死人配了阴婚…… |
Powered by Discuz! X3.2
( 陕ICP备13001875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