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喝完最后一口面汤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他放下碗,给炉子里加了块木头,抽起了旱烟。 天一黑就是最难熬的时间了,白天他还可以到村里走走,这会儿就只能坐在炉子边上发呆,一坐下就容易胡思乱想,想他那已过世的老伴儿和那几个不孝的儿子,一想就难受。他羡慕自己的老伴儿,早早地去了,不用继续在这世上遭罪。 炉子里的木头块儿很快就烧过去了,老陈又添了两块儿进去。他是烧不起炭的,一年四季都是到山上把枯死的树砍回来烧火做饭取暖,做饭还好,有烧不完的树枝,冬天烧这火炉子就得大点儿的木头块儿了,为了过冬,整个秋天,老陈都在山里找枯死的树,活着的他是舍不得砍的。 老陈看了看窗外昏暗的天,自言自语说:“过了年就七十了,能死的了,活下做甚了……”话刚说完,就听到有人喊:“老陈,没睡下吧?”是村长的声音。老陈答了一声,村长就推门进来了。 窑里漆黑一片,只有炉子里透出的一点火光。村长叹了口气说:“老陈啊,你不能把那电灯开开?费不了几度电!”老陈说:“开开做甚了,又甚也不看。”村长走到炕跟前拉了一下灯线,窑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光,那灯泡只有十来瓦的样子。 村长看了一眼炉子边堆的木头块儿,皱了皱眉说:“明儿过我们家里拉几块儿炭烧。”老陈抽了口旱烟说:“不用了,这个木头烧着挺好,火头大,暖得很呢。”村长知道老陈的脾气,也不再说这事儿,蹲到炉子边儿说:“我今儿来是有个事给你说一下,明天人家县上来咱们乡上慰问空巢老人了,你明儿一早去乡上一趟,领上点儿慰问金,顺便买上点儿年货好过年。”老陈抬头看着村长说:“真的?我们这些自家小子也不管的老人,还有人管了?”村长笑了笑说:“人家搞慈善的,专门管老弱病残。”老陈把旱烟锅子在炉盖上磕了磕说:“好事情。明儿几点了?”村长说:“人家说的是八点。”老陈说:“那我得五六点就起身了。”村长说:“队上小王去城里了,三轮也没人开,不了还能送你一下。”老陈说:“小王就是在村上,我也不敢麻烦,用一回得念叨半年。”村长叹了口气说:“十几里路了,你行不?”老陈笑了笑说:“我一天在村里遛弯弯也能遛二三十里了,十几里路,又不是没走过。”村长倒也知道老陈身子硬朗,便说:“那就这么个,你明儿自己慢些儿。”说着站起走了。老陈把村长送出门,走回炕跟前,抓起灯绳儿,犹豫了一下,又没拉。 他回到炉子边儿坐下,把木头块添上,盘算着明天的事。明儿一早五点就起,早些起身,以防万一路上有个甚耽误迟到了。要是人家能给上二三百块钱,就买上几斤肉,再买上点儿米面,回来的时候坐三轮……想到今年能过上个不错的年,脸上不禁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老陈决定早早睡,明天好有劲儿走那十几里路。把烟锅子卷好,把碗洗了,把门顶上,把帽子戴上,钻进了早就拉开捂着的被子里。 还没四点,老陈就醒了,他拿手电照了照墙上的钟,也不敢再睡,便把衣服放进被子里捂着,窑里早冷得像冰窖了,不捂一下根本冰得没法穿。 老陈起来的时候,也差不多五点了。他穿了最厚的绵袄,装了满满一袋烟丝揣进兜里,用老军用水壶从暖壶里装了一壶水挂在脖子上,拿着手电出发了。 门外一团漆黑,没有风,脸上仍感觉像刀子割一样,拿手电的手不一会儿就僵了。老陈想了想,转身回家,往手上裹了一块布,重新出发。 一路走走停停,累了就蹲路边抽两口旱烟,到了乡政府,见院子里已经站了二十来个老头老太太,一打问,这会儿都八点半了,不过县上的领导还没到。老陈心想,自己真的是老了,这么点儿路走了这么长时间,幸亏是五点起身,不然怕是真的赶不上了。 老陈打量了一下院子里的这些老人,才发现他穿的是最破烂的,不由得往后站了站,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又站了一会儿,乡政府的干事出来让大家排好队,说县上的领导就快到了。老陈默默站在了后排,把手放在身侧的补丁上,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队排好了,那干事就到路口去等县上的领导,站了十来分钟,冻得他直跺脚,却还不见车的影子,他扬起脖子眯着眼睛望了一眼,转身回了办公室,从窗子上向外看着。 老陈把手放在袖筒里,不停地原地踏着步。早上出门没吃东西,这一路走来,早已经又累又冻又饿了,但是想着人家要能给二三百块钱过年,也就觉得值了。 大约又站了十来分钟,那干事从办公室跑出来,嘴里说着“快站好……来了……”急匆匆向路口跑去。 两辆小轿车停到了院子里,领导们一下车就忙不跌跟老人们握手,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嘴里不住说着“老乡们好”,从后一辆车上下来一个拿相机的小伙子,忙跑过来照相。 领导的手从前排伸过来跟老陈握手的时候,老陈激动得手都有点颤抖,只觉得领导的手暖暖的,他脸上又出现了快活的笑容。 握手的当口,两个工作人员已经拉起了横幅,乡政府的领导介绍了县上的领导,县上的领导做了讲话,老陈听着领导们关切的话,心里满是感动。他又想起了那几个丢下自己不管的儿子,想起了郁郁死去的老伴儿。 领导讲话的时候,工作人员从小轿车的后备箱搬下来几个大箱子,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个小盒子,小盒子有两样,大的有四五十公分长,小的大约二十公分。老陈心里琢磨,看来不只给钱,还给东西呢。 在老人们并不响亮的掌声中,领导讲完话了,老陈鼓掌鼓得特别用力,虽然出来的声音也并不大。 讲完话的领导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一个个小盒子,挨个儿送到老人手上,拿相机的小伙子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站着一会儿蹲着,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知响了多少声。轮到老陈的时候,领导见他穿得破旧,停下来问他:“老人家,家里还好吧?”老陈激动地说:“好……好……”领导又说:“有困难就跟村里说,村里会跟乡里说,乡里会跟我们说,我们会随时帮助你们的。”老陈想说声谢谢,可嘴唇打颤,终究没说出来。领导拉起老陈的手说:“老人家,要保重身体啊。”小伙子不失时机地给了领导和老陈一个特写。 老陈看了看手里的两个盒子,大盒子上画着像水壶的东西,小盒子上画着的他却不认识,但他心想,县里领导给的,肯定是好东西,想着一会儿发完东西肯定就要发钱了,发了钱就能去买肉了,便又美滋滋地笑了。 领导发完东西后,回到前面对着大家说:“老人家们,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一个是电水壶,插上电,几分钟就能喝上热水,另一个是收音机,大家的子女们不在身边,多听听收音机解解闷儿。希望大家都能过个好年,我们以后还会来看望大家的。”老人们又鼓了掌。领导说完话就站进了第一排中间,那照相的小伙子在对面蹲着招呼大家说:“大家笑一笑。”随后便又是几声清脆的咔嚓声。 老陈还等着照完相发钱呢,却听见领导给乡政府领导说:“让大家都回去吧,你再选两家带我去家里看看。”乡政府领导压低声音说:“我想过年给乡上的干部们也一个发一个电水壶,您看……”领导会心一笑,说:“回头我跟我小舅子说一声,你直接去他店里拉。” 后面的话他也没听清,只觉得有点懵,难道这就完了? 乡政府那个干事过来跟老人们说:“大家辛苦了,可以回去了,以后有困难随时给村上报,村上会给我们报,我们会给县上报,县上再有这样的活动,我们也会随时给村上通知。” 老人们渐渐散去,老陈直等得大家都走了,才回过神来,看样子真的就这样完了。他掂了掂手里的两个小家电,想起了村长给的那台黑白电视机,自从放进他家里,就从来没开过。 起风了,老陈把小收音机装进兜里,把电水壶抱在怀里,恍恍惚惚地往回走。他有点儿怨自己,谁也没告诉他人家要发钱啊,凭什么想着人家发钱? 恍惚中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整个身子向前一闪,险些摔倒,手里的电水壶一滑,顺势掉在了地上,向前打了几个滚儿才停下。老陈定了定神,忙追出去捡起来,见包装依旧严实,松了口气,把盒子抱得更紧了。 回到家的时候,老陈已经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小心翼翼地把电水壶放在炕上,打开包装,把电水壶拿出来端详了半天,然后装了一瓢水,插上插头,按了一下仅有的一个开关,等了半天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老陈想,看来还是摔坏了。虽然他并不打算用这东西,但还是有点失落。 他又打开小收音机的包装,巴掌大的收音机他还是第一次见,他随便按了按那几个按钮,没想到它竟然响了,可全是“嘶嘶嘶”的声音,他转了转小圆钮,仍然是“嘶嘶嘶”个不停。他看了看石柜上红布包着的电视机后面的天线,忽然明白了,村里根本就没信号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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