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 文/牛彦雄 采衣将书摊开来,放在桌子上的阳光里,手托双腮,呆呆地看着泛黄的书页,一股淡淡的发霉的味道被阳光挤了出来,打在她脸上。她的思绪又随着这岁月的味道飞到那唐宋的杨柳堤畔,脸上渐渐泛起笑容。 又做白日梦了,但男主角仍然不是江晓枫,而打断她白日梦的却仍是他。 采衣有些扫兴地接起电话,没好气地说:“不是说了这段时间让我一个人呆着嘛,怎么又来打扰?” 晓枫吞吞吐吐地说:“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跟我说呀,下午再说!” “我们……分手吧……” 图书馆的线装古籍区依旧空无一人,采衣抱着上午晒过太阳的书失魂落魄地走进来,瘫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着桌子上的木纹。 直到阳光把窗外垂柳的叶影带到桌子上,她才痴痴地站起来,将书一本本插回书架,又随手拿了几本书,机械地回到椅子上,下意识地翻着。 一个个梦境般的画面在脑海里闪过,最后回到那个做了千百次的杨柳堤畔的白日梦,那个手摇折扇的翩翩公子,依然不是江晓枫。 为什么?! 采衣不明白,现在也不想明白了。 一片竹叶忽从书里飘了出来,落在地板上。 采衣眼中灵光一闪,小心翼翼地将叶子拾了起来,上面写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上句的字体,爽朗疏俊,下句的字体,柔婉娟秀。 采衣痴痴地看着这两句诗,喃喃自语道:“可惜两情没有久长时啊!” 她从兜里拿出一个小夹子,将竹叶夹了进去,这已经是第七片了。 她忽然有了个念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始一本一本地翻架上的书。 两个书架翻过去了,又找到五片竹叶,依然是两样字体写着两句诗。 桌子上的叶影早已离去,采衣坐下来擦擦汗,看着那片片竹叶,眼前仿佛有一对情侣在竹林间漫步,还有一阵笑声在耳畔回旋,到后来,那男子变成了晓枫,女子变成了自己。 忍了许久的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或许只有在这里,她一个人的天地里,她才愿意哭出来,把一心的悲伤哭给这些历尽沧桑的书卷。 “丫头,要下班了,回去吧。”是管理员阿姨的声音,已经和她这唯一一个爱往线装区跑的女生很熟的阿姨。 采衣抹了抹脸上的泪珠,将竹叶夹好,静了静心,努力笑了笑,却终于没能笑得出,只好一径地跑出门去,只听阿姨在后面说了句:“这丫头,跑什么呢!” 采衣从来都不认为借酒可以消愁,甚至厌恶这种行为,但是在这最痛苦的时候,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酒。 从图书馆出来,她就一个人跑出校园,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太阳落山,又看着月亮出来,弯弯的月儿的微光还没到地上便被满城的灯火吞没。公园里人越来越多,然后又越来越少,采衣也便跟着离去的人一起走出公园,走进酒吧,这个她从未到过的地方。 一下午的时间,她都在想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什么也没想吧!第一杯酒下肚,咳了几声,招来几个客人的侧目。但她终于忍着灌下了第二杯,第三杯,直到她忘记是第几杯。 老板娘第三次走过来劝她,她看了看桌上最后一杯酒,拿起来一口灌了下去,结账走了出去。 街上的人更少了,淡淡的月光终于在灯火渐渐退去之后,开始洒在地上,采衣踩着月光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却渐渐地分不清这摇摇晃晃的世界哪是东哪是西。 第一次喝酒的她还不知道酒的厉害,眼前的世界忽然倒在她眼中,然后是长久的黑暗。 当世界再次出现在她眼中,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间小屋,所有的陈设都古朴而雅致。她躺的床对面是一张摆满书的书桌,还有几支大小不一的毛笔,床左边的墙角摆着把古琴,墙上挂满了书画,有一幅写的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采衣想坐起来时,才发觉头痛得要命,身子重如千斤。但她终于坐了起来,用力拍了拍头,走到那幅字前,出神地望着。这字体,何等眼熟!只是用毛笔写出来,更多了几分苍劲之气。她摸出那个夹竹叶的小夹子,看了看叶子上的字,更无半分怀疑。 “你起来了!”是男声。 采衣回身望去,愣在当地。那张脸,如果配上一身古雅的青衣,一把精致的折扇…… “你怎么了?” “噢,没什么。” “房东给你弄了碗汤,快趁热喝了吧。” 采衣接过碗,在他的注视下喝了汤,把碗递回去,眼睛却不敢直视他的脸。 他接过碗,笑着说:“是不是失恋了,喝成这个样子?” 采衣更加不自在了,低下头去。 他接着说:“大晚上的喝成那个样子很危险的,以后不能这样了!” 采衣低声说道:“我……谢谢你……” 他又笑笑,说:“看你也是第一次,这么不知深浅,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好多了。” 他把碗放在书桌上,说:“快回去吧,你同学该急坏了!” 采衣下意识地向门口走了两步,却又止住,鼓起勇气说:“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他脸上仍是那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的笑容。 采衣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傅思竹。” “我叫华采衣。” “‘华采衣兮若英’?不错,不过不如‘若英’好,可惜被人叫过了。” 采衣也不奇怪他能道出这典故,指了指墙上的字,接着问:“那幅字是你写的吗?” 傅思竹看了看,脸色变了变,但马上又恢复笑容,说:“是啊,还看得过去吧?” 采衣已经没有先前那般紧张,将手上的竹叶夹递给他,说:“这个是你的吗?” 傅思竹打开夹子,怔住了。 他走到书桌前坐下,将竹叶一片片摆在桌上,轻轻抚摸着那些字迹,眼睛渐渐模糊。 采衣静静地站在他身后,良久良久,终于听到傅思竹平静地说:“没想到还有人去翻那儿的书。” 采衣小心翼翼地问:“她呢?” 傅思竹不答她,站了起来,笑着说:“咱们不说这个了,我弹奏一曲给你听如何?” 采衣看得出他笑容里的苦涩,忽然感觉到一种比昨天更大的痛苦从心底泛起,想哭却哭不出来,只好勉强一笑,答道:“好啊,就弹那曲《高山流水》吧。” 坐在古琴前的傅思竹,静如秋水,仿佛真穿上了那古雅的青衣,变成了那个翩翩公子。琴音在小屋里回旋,有如百转柔肠。 采衣的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原来那竹叶上的梦也早已破碎! 此时,江晓枫的影子忽然出现,然后渐渐淡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一曲终了,采衣仍呆呆地站着,傅思竹笑着说:“很难听吧?” 采衣摇摇头。 傅思竹站了起来说:“快回去吧,别让舍友着急。” 采衣犹豫了一下,说:“你能送我那样的一幅字吗?” 傅思竹看了看墙上那幅字,说:“你懂了吗?” 采衣怔怔地点了点头。 傅思竹说:“好,过几天来取吧。那些竹叶既然被你发现了,也算有缘,你留着作纪念吧。” 采衣又犹豫地说:“我以后能常来吗?” 傅思竹笑道:“只要不是再以这种方式来,随时欢迎!” 采衣也笑了笑,说:“不会了。” 她回到学校,哪儿也没去,径直往图书馆走去,远远地便看到江晓枫在图书馆窗外徘徊,徘徊了一会儿,慢慢离去。 采衣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第一次看他。 泪快要出来的时候,她跑进了图书馆。 采衣再一次推开傅思竹的房门时,屋里没有人,书桌上放着一个拆开的信封,旁边是张纸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苏筱的眼睛坏了,在市医院。” 采衣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忙向市医院赶去。在眼科医务室门口,她听到了傅思竹的声音。 “谁稀罕你的钱,只要她能好。”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仍是傅思竹的声音:“我也不奢望你能让我们在一起,当年你都不答应,何况在我变成瞎子之后。可是活人不能捐献角膜,怎么办?” “这个你放心,我来打点。”是个女人的声音,透出一股子富贵气来。 “那就好了。”傅思竹。 “但苏筱一定不答应的。” “我知道该怎么做。”傅思竹。 采衣一下子全都明白了,那竹叶上的梦,和眼前的现实,一切都明白了! 她在傅思竹出来之前躲进了墙角,看着他走进前面的一个病房,才跟了上去,站在门外。 “思竹,是你吗?”声音跟采衣想象的一样好听。 “是我!”傅思竹的声音,仍然是一贯的平静。 “我看不见你了,让我摸摸你的脸!”苏筱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会让你看见我的。”傅思竹。 “是不是我妈找你来的?”苏筱。 “你应该让我知道的。”傅思竹。 “我就知道,她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想到你。”苏筱。 “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让你好起来。” “如果让你永远看不见我,那我宁愿永远看不见你!” “如果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呢?你愿意吗?”傅思竹。 “她真的答应了吗?”苏筱的声音有些颤抖。 “当然是真的。” “但是……”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便是不看这世界了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明白吗?” “嗯……” 采衣听不下去了,一口气跑出医院,双眼早已湿润。她回到傅思竹的屋子,坐在那把古琴前,轻抚着琴弦,簌簌的泪水一滴滴打在琴上。她又拿出那一片片竹叶,这些曾经给了她梦想的勇气的竹叶,如今看去,却皆是岁月的伤痕。 傅思竹看到她的时候,脸上立刻换上了笑容,略带歉疚地说:“哎呀,最近有点忙,字还没写好,要不让你见识一下我挥毫的风采?” 采衣笑不出来,呆呆地看着傅思竹。 傅思竹笑着说:“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花儿啊?” 采衣幽幽地说道:“你是不是去医院了?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 傅思竹看看桌上的信封,一时无语。 采衣道:“为什么?” 傅思竹苦笑着说:“这世界远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采衣不说话了。 傅思竹将桌子收拾好,铺开一张宣纸,开始写字。 “金风玉露一相逢……” 他的笔停了下来,一滴泪掉在了纸上。 但他终于忍住了,把字写完。 那滴泪,采衣看到了,在纸上化开,变大…… 采衣出门的时候,傅思竹的脸上又换上了他那独特的笑容。采衣只能在心底叹息,他这么些年,在这笑容下面,忍受着多少痛苦啊! 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的时候,她已经不大明白,眼前的树影,是更真实了,还是更虚幻了,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 她忽然觉得应该抬起头,然后就看到了江晓枫的目光,有些游移的目光。他的身体,似也消瘦了许多。 她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江晓枫似乎有些颤抖的声音:“你……吃过了吗?” 采衣下意识地摇摇头。 “记得去吃饭,不要一坐进图书馆就什么都忘了!”江晓枫努力想让声音平静下来,却仍然带着一点颤抖。 采衣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终于忍住,答道:“你也是,胃不好,别老忘了跟老板说,不要辣子,不要醋!” “嗯。” “再见……” “再见……”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采衣的泪掉了下来。 采衣第三次来找傅思竹的时候,他的屋子已经上了锁,采衣自语道:“看来手术已经做了。” 病房里静静的,只有苏筱一个人,眼睛上包着纱布,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 采衣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苏筱吗?” “是啊,你是?” “我叫采衣,来看你的。” “是你呀,思竹跟我提起过你,你还收集了我们以前弄的竹叶子?” “嗯。” “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终于能和他在一起了,我知道他不在乎有没有眼睛,我也不在乎,呵呵,希望你一起分享我们的快乐。” 采衣看着苏筱嘴角动人的笑,眼睛又湿润了。 苏筱听到她的低声啜泣,忙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他了?真对不起,我一高兴就忘了。” 采衣摇摇头哽咽地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是为傅大哥。” 苏筱听她说不是为了失恋,略微宽心,说:“为他,那就更不用哭了,你不了解他,为了我他什么都愿意的,我们能在一起,他就算没有眼睛也会开心的,我会做他的眼睛。好妹妹,我替他谢谢你。” “他是骗你的,你妈妈根本就没有答应让你们在一起,他……他……”采衣说不下去了。 苏筱的笑容消失了,痴痴地说:“我早该想到的,当年她都不答应,如今他成了瞎子,她怎么会答应呢!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她眼睛上的纱布渐渐湿透。 护士忽然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忙将苏筱的纱布解下,边说:“不要哭,不要哭,如果感染了就前功尽弃了,好姑娘,不要哭了!” 采衣愣住了,她意识到自己无意中犯了个大错,也忙劝道:“好姐姐,别哭了,眼睛要紧啊!” 苏筱哭道:“凭什么让他为我牺牲这么多,凭什么?” “他爱你,这还不够吗?”采衣。 “为什么爱我就要承受这么多?我却什么也不能给他!”苏筱越哭越厉害。 护士手里忙乱着,央求道:“别说了,别说了,好姑娘,好不容易才把手术做成功,千万别作贱自己啊。” 采衣不说话了,但苏筱的泪仍不停地流着。 坐在校园的小湖畔,采衣的心仍平静不下来。在这不安的时候,她还是想到了江晓枫,看着电话簿里他的名字,许久许久,终于还是没有拨出去。 午后轻轻的风吹来,偶尔有几句情侣的碎语飘过。采衣望着湖心的点点波光,忽然拿出那个竹叶夹子,将那些竹叶子一片片揉碎,让它们随风飘去…… 采衣第四次推开傅思竹的门时,他正坐在那把古琴前,轻抚着琴弦。 “是采衣吗?”傅思竹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水。 “是我。” “坐吧。” “对不起……我……” “这不怪你,是造化弄人罢了。” “如果不是我,姐姐一定能好起来的。” 傅思竹拨了拨琴弦,站起来说:“不要自责了,带我到河滨公园走走好吗?” 公园里已经有了几分秋意,凉风一阵阵吹过,完全没了夏日的暑气。采衣扶着傅思竹慢慢走着,走过一片竹林,她忽然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对面走过来的苏筱和她的母亲,不远处,失魂落魄的江晓枫也向着这边走来,眼睛似乎向她看着。他的背后,夕阳跛着足,一瘸一拐地向山下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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