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 窟野河 谷雨前后,种子下地,黄土翻起,高原上到处都是犁铧的印记。春耕结束后,被紧紧地绑在土地上的农民终于有了相对清闲的时间。 太阳尚未露头,王树祥就圪蹴在自家的硷畔上抽着旱烟,因为他家的窑洞修的最高,所以全村在他的眼里一览无余。此时,底村人家的窑院里已飘出袅袅炊烟,偶尔能听到娃娃们的嬉闹声,王树祥知道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一年一度的公社大集悄然而至。 村子离集市有二十多里路,王树祥的老婆翠萍早早起来生火做饭,梳妆打扮,做着赶集前的种种准备。 翠萍找出压箱底的衣服,对着镜子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穿着、试着、照着,仿佛不是去赶集,倒像是去相亲。舀盆清水洗洗脸,用水润润头发,她深知高原上的水贵如油。儿子狗蛋也是早早起来,一改往日破衣烂衫,脏兮兮的样子,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精精神神。树祥本人还是一身老布黑蓝,只是比平日里少了些补丁,干净了些,再配个黄挎包,包里装着煮熟的鸡蛋,加上抽烟男人的手头家具,所有的算是准备妥当了。 太阳还没升到一杆子高,村子里就像开锅的水沸腾了,鸡鸣狗吠,人声嘈杂。 金元在自家窑前吼道:哦,树祥,能起身了,林田拜识在村口等咱们着了。翠萍也跟着村里要好的几个婆姨出发了。一村子的人都向村外走去,就像沟壑中的溪水,沿着沟沟坎坎流入沟道,潮水般向集市涌去。 崖畔畔,背洼洼里盛开着一片片,一簇簇红色、黄色、蓝色的野花,晚开的山桃映红了沟谷,带着黄土的气息,带着黄土的执着,带着黄土的野性,开得放纵,开得疯狂。 圪梁梁上,穿着羊皮坎肩的放羊老汉买有,双手倚着羊铲,望着脚下流动的羊群,向着高原的蓝天,向着漂浮的白云,吼开了信天游: 赶集的人儿如水流 婆姨女子朝前走 叫一声妹妹你慢点走 等哥哥拉着你的绵手手 背洼洼的野花放肆的开 就像哥哥走到妹妹心里来 叫一声哥哥你快点走 我大树下等你拉我的绵手手 王树祥听着买有的信天游突然脸红了许多,翠萍就是自己这样唱着信天游追求到手的,但是现在翠萍只允许树祥给自己唱几段,他可是十里八乡的信天游好手。这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信天游,是陕北人最真性情的见证,是对美好的憧憬,是对命运的抗争,带着一股特有的黄土味,久久回荡在这片厚实的土地上。 快到集市的沟道上,汇集了各色各样的赶集人。结伴悠闲而行的老汉,说着年轻时候的事情,不时地发出几声得意的大笑。拉着牛车闷头赶路的汉子,车子里装一个柠条笼子,里面有六七只猪儿子,一只只脑大臀圆,十分好看。坐着骡车的小脚老婆婆,今天也是特别的光鲜亮丽,好像回到了年轻时自己出嫁的时候,满脸的皱纹都被笑开了。三五结伴的年轻后生,手挽手拉着悄悄话的婆姨、女子,他们大多数是在谈论家长里短,哪个后生帅气,哪个女子生的俊俏。人群里穿着干净整洁的后生最不安生,当看到一些漂亮女子,明明很宽的沟道,却偏偏往女子身边靠,惹得那些女子或羞,或恼、或躲闪,或用眼狠劲的瞪着。后生的脸上就像抹了蜜,得意处,吼上一嗓子信天游,惹得赶集的婆姨、女子纷纷放慢脚步回头张望,看得后生们一脸的得意。 路走了多一半,王树祥在人群里寻得了狗蛋,几个人坐在石壳下面休息,树祥在挎包里拿出鸡蛋剥开递给狗蛋。树祥拿出自己的烟锅子开始抽烟,大家轮流抽一锅烟,烟过三巡也就过瘾了。狗蛋吃鸡蛋那叫一个香啊,平常根本吃不上鸡蛋的狗蛋此时吃的狼吞虎咽,膈声震天,惹得大家一阵大笑。旁边的人跟狗蛋开玩笑说:狗蛋,把你的鸡蛋给我吃了吧,到了会场我请你吃一碗河捞面怎么样?无论旁人怎么说,狗蛋都无动于衷,对于许诺的和自己拥有的,狗蛋还是选择了后者。休息了十几分钟后,一群人起身继续向集市走去。 这里是公社供销社所在地,有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这条简易公路的一边是悬崖,悬崖边上有几户人家,另一边则是学校、公社机关、邮政所、卫生院、供销社、粮库、铁匠铺,还有两三个小饭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集市就在供销社旁的一片空地上,面积不大,赶集的人又多,导致集市沿公路向南北延伸。集市分为若干区域,有牲畜交易区,看戏娱乐区,小饭馆区,生活用品区等,并非刻意划分,而是常年集市交易形成的习俗。这里没有固定摊位,都是抢地摊,来的早的,寻上几个熟人,找个好位置,将东西摆放好,席地而坐,占尽地利人和,来的晚的,只能找那些犄角旮旯,不起眼的地方摆摊了。 赶集的人群不断涌进集市,像发了山水的河。王树祥手拖着狗蛋,很快就被淹没在了这潮水般的人群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穿机制布服,戴解放帽,上衣兜兜插着一只钢笔的公家人,穿着的确良蓝衣的后生,面容慈祥的老汉、婆婆,穿红着绿的婆姨、女子。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挤散了的人们相互吼着,嚷着,叫着,一片嘈杂声,就像黄昏采蜜归巢的蜂群。 要是碰到了亲戚熟人,互相握着手,找个人少的地方圪蹴下来,叙叙旧,说说今年地里种了什么,谈谈子女晚辈情况。庄稼人如果没有特殊的事,亲戚朋友难得见上面,所以这集会也是给庄稼人创造了叙旧的好机会。 王树祥拉着狗蛋的手走了好一阵才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这时候他已经大汗淋漓了,狗蛋的鞋也被人踩了好几个脚印。 狗蛋说道,大,我饿了。我想吃饭了。树祥看了一眼说道,刚吃了三个鸡蛋,饿上这么快。那你跟大走,你想吃甚了,大给你买的吃。狗蛋拉着树祥走到小饭馆区,一手指着羊杂碎说道,我就要吃这个。王树祥看这锅冒着热气,在大铁锅里沸腾着的羊杂碎,香气扑鼻令他垂涎欲滴。他想,在这春暖乍寒的天气里,来上一碗羊杂碎,撒上些葱花花,再泼上红艳艳的油辣子,那味道肯定是完美无缺的。想着想着口水已经流下来了,树祥一咬牙说道,老板,两碗羊杂碎,娃娃的少放辣子,我的多放点。 父子二人坐在小桌子上,吃的舌头辣麻辣麻,吃的流水揩浇,吃的津津有味,周围站着的人看着父子二人吃杂碎也是暗咽口水,喉结翻滚。 离集市不远的一处树林里,是牲畜交易区,这里少了些嘈杂,多了些清净。树上,拴着驴、马、骡、牛,有的在吃着草料,有的在地上悠闲地打着滚。最忙,最活跃的当属那些“牙行”们,忙前跑后地看着牲畜的牙口气色,物色着交易对象。有意交易的双方凑到一起,从不明讲价钱,而是在袖口里,袄襟下,甚至扯下头上的羊肚手巾盖到手腕上,用“捏码子”的方式进行交易,眼睛里闪着狡诈的目光,嘴上不说,声色全都写在脸上,颇有些玄机,也有些神秘。 交易成功,“牙行”会收取单方或双方的佣金,如果卖主卖了个好价钱,或买主捡了个大便宜,还会大方的邀请牵线的“牙行”到集上的小饭馆吃上一顿,喝上几口。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在集市这个特殊的场所,人性得到了最大的张扬。 整个集市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甚是热闹。气氛嘈杂而又祥和,不亲临其境,就不能体会到集市的红火、热闹。 供销社是最红火热闹的地方,几间相通的石窑,大门外的墙上,用白灰刷着大字标语“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标语与里面物质的匮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供销社里人来人往,买烟的,买酒的,买油盐酱醋的,买生活用品的,有的只为进来瞅瞅,过过眼福。几个嫩女子叽叽喳喳地挤在柜台前,用平日里攒下的几个小钱,精心挑选着塑料梳子,红发卡,小圆镜,这些都是她们心仪的贴身小物件。 戏台边上,穿戴整齐的婆婆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青石板上,老姊妹之间难得见一次面,亲切地叙叙旧,拉着话话。扎着羊肚手巾的皓首老汉们,三五成堆的圪蹴在一起,一边将别人给的纸烟小心地夹在耳朵上,一边从脖项上取下烟袋锅,相互对着火,吃着烟,拉着集上的新鲜事,估摸着今年庄稼的收成,这才是老汉们最关心的事。 王树祥和狗蛋吃了羊杂碎后,心满意足地来到戏台旁准备看一会儿晋剧大戏,忽然集市上一阵骚动,传来女人的哭声,遁声望去,原来是一个婆姨卖猪仔的钱被偷了,那婆姨躺在地上,双手拍着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浑身沾满黄土,边哭边咒骂。赶集的人一边安慰丢钱的婆姨,一边谴责小偷的可恶。屋漏偏逢连阴雨,陕北穷,婆姨丢的或许是为病人抓药的钱,或许是供孩子念书的钱,或是半年的灯油盐钱,不得而知。这个可怜的女人回到家可能还要遭受自己男人的责骂,或许殴打,女人无助地哭泣着,声音渐渐被集市的嘈杂所淹没。 王树祥是真想帮这个可怜的女人啊,可是自己兜里也没钱,那两碗杂碎钱还是自己替买有老汉放了两个月羊给的工钱,家里花销后剩下来的。 陕北穷,一年苦到头也见不到几个钱,购买各项生活用品,供孩子念书,大到后生娶婆姨,女子出嫁,哪一样都需要钱。只靠卖些鸡蛋,卖些果子,卖些猪儿子等家庭农副产品,是难以维持生计的。然而,世间必是有福有祸,福祸相依的,高原上的春天已经快到来了。 不觉已到申时,王树祥拉着狗蛋在供销社门口等翠萍,给家里置办的东西都齐了,这些都是由翠萍操心,这个能干的女人给王树祥省了不少心,一家三口随着人群踏上了回家的路。在路上的人们心满意足,老者散了心与亲戚叙了旧,年轻后生和女子看到了自己心里喜欢的人,婆姨们置办到了家里的各种用品,孩子们吃好了玩好了,狗蛋的那一碗羊杂碎现在还让他嘴角有些麻辣的感觉。在家里没能出来赶集的人也盼望着家人回去,带着安顿好要买的东西,带着一些好吃食,带着一些新鲜事。 天阴沉下来,集市的人渐渐地散了,喧闹的集市,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如丝的细雨,雾一般飘洒下来,远远近近的沟壑阴洼被填平了,高原平静了,朦胧了,像宣纸上飘落的墨,向四周慢慢渗润。春雨带来一丝凉意,带来一缕愁怅,也带来一丝希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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