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到了,按照往年惯例,在这一天,我需要写点什么。去年母亲节,我写了一篇标题为《她活得像一个女侠,在自己的江湖里所向披靡》的软文,预售了一波水蜜桃。 今年这天,写点什么? 梁鸿在《中国在梁庄》的赵嫂一文中写过一段话:在中国文化的深层,有一种本质性的匮乏,即个人性的丧失。由于秩序、经济和道德的压力,每个人都处于一种高度压抑之中,不能理直气壮地表达自己的情感、需求和个人愿望。每个人都在一种扭曲中试图牺牲自己,成全家人,并且依靠这种牺牲生成一种深刻的情感。 我妈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她的世界里有儿女、孙辈、土地、收成、家族、亲戚,但是没有给自己留一席之地。她将自己绑在道德标杆之上,以此为做人行事的准则,不让自己在劳动中歇息,不让自己在生活中喘息,甚至洗衣服做家务蒸馒头到凌晨也在所不惜。 我时常困惑:为什么不能明天做?我妈也时常表示:明天还有别的事。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妈就是一副中年妇女的模样,随便用黑色皮筋扎在脑后的头发,时而干枯,时而油腻,时而卷曲,时而柔顺,还经常要染一染。她舍不得花十几二十块钱去理发店,就买五块钱一瓶的染发膏。那染发膏臭得很,我不愿意染,她就喊我弟,我弟那时候很热衷染发,并且他的染发技术也得到了我妈的认可。我一度以为在我妈的历练下,我弟将来可能会成就一番美发事业。 还有我妈那又胖又矮的身子,成了我发育长高的天花板。我不知道我妈有没有瘦过,她是喝凉水都要胖的体质。尤其是夏天,家里西瓜多,切开一个吃不完,我妈担心坏了,一个人使劲吃。坐在厨房吃,蹲在门口吃。一口一口,夏天还没过完,她自己就像个气球一样先吹了起来。还有剩饭,我妈生于六十年代中期,吃过没粮食的苦,所以特别珍惜米面,但凡有所剩余,总要吭哧吭哧地吃完。有时候,她宁愿新的米饭被剩下,也要先把旧的吃完,从而陷入一种总在吃剩饭的恶性循环。这也是她发胖的原因之一。 我妈三十几岁的时候浅尝辄止地追过潮流的尾巴,在县城的百货商店买粉底,几块钱一大瓶。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悄悄买回来的,藏在梳妆打扮的瓷盘子里,用手帕小心翼翼地盖着,或为了防尘,或是为了防我。但是她自己不擦,也可能是不好意思擦。我就搬个凳子偷了用,那粉底可真瓷实,得用食指用力挖。我一挖一大块,像刮腻子一样在自己脸上抹了一层又一层,高高兴兴去学校,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成熟美丽的女孩。 我妈最热爱的是土地,把自己的大半生贡献给了庄家地。她时常迈开小短腿在村子里急速地奔走着,要么扛着锄头,要么拉着车子,有时候还会手里拿一块馒头,一边吃一边匆匆赶往一片片田地。种麦子,种玉米,种棉花,侍弄果园,侍弄桃园。离家最近的那片果园,她几乎天天去,除草浇水,种瓜点豆,搞点蔬菜,再烈的骄阳也挡不住她对土地的执念。作为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农民,她最自豪的便是:门口那些卖菜的,除了豆腐和蘑菇,我全都种了。 可我偏偏又爱吃豆腐和蘑菇。高中时期,住校就读,但是只要在家里吃饭,我妈都要早起拦住小贩:诶,诶,诶,卖菜的,停一下。有的小贩叫卖声太大,听不见我妈的叫停,骑着车子直往前奔。我妈就扔下扫把追到村子里,斤斤计较地买一块豆腐、一些蘑菇。她买菜很精准,不多不少,恰好炒一盘,够我美美吃一顿。我工作结婚,品过太多好吃的豆腐、吃过许多鲜美的蘑菇,却再没邂逅过我妈那样的精准和计较。 我妈也是一个文艺妇女,在广袤的农村中算得上思辨型知识妇女,但她的缺点也恰恰来自此处:读书了,但是读得不够多和彻底;思想了,但是局限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只要和我爸有了争执,她就自己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不说话,万千惆怅与委屈难以下咽,只能以泪洗面,洗到最后写一篇龙飞凤舞的心得体会。那时候我小,像现在一样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一会去她跟前看一看,看完了汇报给我爸。如果能将我妈流过的汗和泪放在天平的两侧,我想泪水的重点一定遥遥领先。但是她的这一点又偏偏遗传给了我,当我跟李老师闹矛盾躺在炕上时,当我的女儿试探性来看我时,我总会想起我妈。我会成为她吗?我要成为她吗? 我妈读过书,自是信奉知识改变命运这条真理。早些年被不知道受谁影响而得到了一个小道消息“只有被乞丐摸过手的小孩将来就能考上大学”。所以当乞丐敲开我家大门,我妈总要安排我和我弟轮流去送馍馍或者钱,她自己紧跟着,非要让人家乞丐爷爷或者乞丐奶奶摸摸我们的手。从学前班到六年级,我和我弟的手不知道被多少乞丐郑重其事地摸过。我们后来考上大学,这让我妈更加相信:得亏小时候被乞丐摸过手,要不还不知道成啥样。而且以她的交友圈和涉猎范围肯定将这一理念传播给了村子里的其他妇女。可悲的是,偌大的乡村已没了乞丐,连收破烂的也鲜少遇见。 我妈和天下所有妈妈一样,有过许多困惑和迷茫,关于家庭的、儿女的,有的复杂到她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办?问神神。我们村周围有几个较为出名的神神,我妈最为信赖东村(临时起名,不要追问)的一位。她经常带我弟去,因为我弟会骑摩托车。但是她不让我弟听,也不跟我们说,只跟要好的婶娘嫂子们讨论:哎呀,可神了,我还没张口呢,人家就知道我要问什么、家里几口人、门口几棵树,你们谁想问啥,我带你们去。我佯装玩耍,侧着耳朵努力听,捕捉各种激动人心的资讯和神秘莫测的转折,心里生出无限向往。后来我决定来神木,也找了个据说很神的神神问了一下,他说我冬天就结婚。为了不让神神的话落空,那一年冬天我追风赶月地结了个婚。 我妈自己吃过很多家庭生活中无依无靠的苦,所以她总是想方设法在我们需要时给予我们一个有力的援手。她曾阶段性地帮我带大我的两个女儿,和和一岁时拉肚子拉的止不住,蒙脱石散、布拉氏等等,各种药物轮番上阵也未能起到作用,短短几天,小脸瘦了一圈又一圈。我想怎么办呀怎么办呀,就把和和又送回我妈身边。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能让我全然地放松、放心、放下一切,那只能是我妈。 我妈有时候像我人生路上的一个退路,我怎么走她都尽职尽责地守在身后,无论何时,只要我转过身喊一声”妈“,她总会温柔又期待地回复:在了。有时候又像一堵顶天立地的墙,替我挡住时间中的空旷与未知,以及路上的疾风骤雨,让站在墙后的我能够尽情享受生活中的热闹和欢愉。 走过半生,当了妈妈,我也更懂我妈。神不能无处不在,所以才给我们创造了妈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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