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一九八九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不平静的一年。由于受到国际国内两个环境各种因素的交织影响,矛盾凸显,风云骤起。 四月里,西藏发生了暴乱。那几天,常贵看着电视里播放的新闻报道,气得咬牙切齿。 他看着电视对香香说: “这些暴乱分子也太嚣张了,又打又砸又抢,杀人放火,这还了得,应该坚决予以镇压。” 香香说:“是啊!听说这起暴乱就是有人在国外遥控指挥下干的,有人就是要破坏当前这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五月里,大学生上街闹事的事就在这个小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事态一天天地在扩大化。 那天,谢胜利路过香香的店,她对香香说: “香香,听说你家小姑子也在上大学。你们家里人给她说一下,叫她安心学习,不要盲目地参与到政治中去。年青人幼稚单纯,不要跟着别人走。” 香香说:“是啊,青年学生的爱国热情可以理解,但也需要冷静。回头我叫常贵给她打个电话说一下。” 晚上,香香对常贵说:“常贵,你明儿赶紧给翠翠打个电话,问一下他们学校的情况,告诉她千万别跟着别人上街去。闹不好,要吃亏的。” 常贵说:“我看学生这次闹事,主要是不满当前的F·B。F·B可是自古以来的亡国之道啊,实在可恨。就拿我们厂里来说吧。以前的白厂长那没得说的,清清白白;自从来了个郝厂长——郝新干,他和厂部的那一伙人就挖空心思T·WF·B,厂里工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黑心肝。’” 香香止住了他的话, “你干好你的工作,自个不F·B就行了。我还是不放心翠翠,你明儿赶紧到邮电局打个电话。” “好!我明儿下班了就去打。” 六月四号以后,这个事态就平息了,但各种谣言还在流传着。 常贵对香香说:“这大学生的爱国热情还是应该肯定的,没想到有人别有用心的就利用他们的爱国热情来做文章,最后竟发展成了一块动乱和暴乱。那些死了的军人就可怜啊!”常贵当过兵,对军人总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香香在炕上拉开他俩的被子,准备睡觉。她听了常贵的话,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对常贵说: “说起这事,我就联想起当年榆林峁的人抢咱家果园的事。当初其实是张光财眼红得发烫,就别有用心地在村里煽风点火,鼓动个别人闹事。他兄弟铁锤是个二圪梁,四狗跟着起哄,最后众人跟坡,就做下了这抢果园的事;连高文泰的婆姨,这个平日里良善老实的婆姨都跟着去了。这事情过去了,大家才明白过来是让人家当枪使唤了,不是都后悔了吗,又多多少少送还回来一些果子。常贵,我看这大学生闹事和当年咱们村里人抢咱家果园的事有点相像。” 常贵听了香香的这番话说: “香香,你这么一说,这道理可就明了。咱们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有十亿口人,可不敢乱了,还是中央说的对,稳定压倒一切,是非曲直让后人去评说,再不能走十年内乱的老路。咱老百姓还是希望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 六月底,常翠回来了。她一出车站,就直奔店里来,一把抱住香香说:“大嫂,我回来了。” 香香说:“死女子,你可回来了,我们可替你担心了。饿了吧,吃点甚?” “我就爱吃麻辣羊肝拌荞面碗饦,给我打上一碗。”常翠说。 常翠吃着碗饦,香香问:“你没上街跟着闹事吧?” 常翠说:“我当时正在医院里跟着一位专家实习,没赶上热闹。” 香香说:“噢!是这样,还把我们担心的。工作单位落实了没?” “就在我实习的那个医院上班。回来住不了几天就准备走。” 香香羡慕地说:“翠翠,你这书可算念成了,以后就成了大城市的人了。” 常翠在城里住了一天,然后回榆树峁去了。 鲁老师暑假里还了借香香的三百元钱。 那天下午,鲁老师在院子里歇凉看书,香香回到家里在水管上洗一把娃娃们换下的衣服,曹香梅又去了娘家。 鲁老师见没有外人,就站起身从大短裤的兜里掏出钱,恭恭敬敬地走到水管处,对香香说: “香香,还你三百块钱。” 香香抬起头,甩了一下手上的水珠子,说:“鲁老师,我又没向你要,你忙甚?你每个月的工资刚刚他妈心里有底,要是她知道了又不高兴。” 鲁老师低声面带微笑地说:“我有外快,她不知道。” “哪来的外快?”香香问。 “我平时给报社、杂志写的文章发表了攒下的稿费。”鲁老师说。 香香讶异到:“了不起啊,鲁老师,你现在是作家了。” 鲁老师被香香这么一夸,反而不好意思了,他说:“哪谈得上什么大作家。我来咱们米华县也已十几个年头了,米华就是我第二故乡。我就写了一点关于咱们米华的风士人情,乡风民俗,没想到都刊登了,这不还赚了点外快。” 香香说:“鲁老师,那你以后多研究研究,争取整理成一本书。” 鲁老师说:“香香,你说的对,等我退休了,有了闲工夫,一定要出本书。” 他见香香还不接钱,就又说:“快把钱收起来,操心她(指曹香梅)回来看见了。” 香香说:“好!我收了,以后有事你就尽管开口。” 鲁老师感慨地说: “米华的婆姨,天下闻名,勤劳、聪明、贤惠、明理,可米华的婆姨也有不一样的啊,她(曹香梅)咋就和你不一样?” 这时,听见照壁那儿传来脚步声,可能是曹香梅回来了,他就止了口,转身快步回窑里去了。 曹香梅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她为了一件小事竟和润红破口大骂了一场。 那天,润红端了半盆洗脸水,本来水也不多,也不是脏水,图省事,出了窑门就往院子里泼,正好曹香梅路过,泼在了她的身上。 曹香梅开口就吼到:“你眼瞎了?给人身上泼脏水。” 润红忙解释:“哎哟,我没看见,实在对不起,我给你拿毛巾擦一下。”说完就急急回窑里拿了毛巾给曹香梅擦。 曹香梅不依不饶,猛推一把润红,说:“你两个眼珠子就没有一颗看得见?院子里是泼脏水的地方?你咋不倒到下水道去?你们这些乡棒子就没个规矩。” 润红猛不防被一下子推倒在地上,她想起以往受了曹香梅多少的恶言冷语,再也忍不住了,从地上站起来,把手中的毛巾摔向曹香梅说: “你咋出口就伤人?就凭你有几孔烂窑洞,你是房东,平日里水费、电费都由我们出,你沾了多少便宜,还这么欺负人,一口一声乡棒子。我们乡棒子也是出了赁钱的,不白住你的窑。” 曹香梅还口到: “那也是你们上门来租赁的,又不是我请的。你就是个乡棒子,不安分在乡里种地,跑到城里来丢人现眼。我看你嫂子香香也不是个好货色,凭着长得俊,整天往男人群里钻,还当上了什么会长、政协委员。咋,觉得自个腰杆粗了,气壮了,敢跟老娘我撒疯。” 润红听她连嫂子也骂到了一块,气急败坏地扑了上去就搧曹香梅的嘴巴子,也破了口: “老娘我今儿撕烂你的黑老鸹嘴,教你再满嘴喷大粪。” 这两人就在院子里撕打上了,照看娃娃的王老婆赶紧出来劝架,也被搅和进去了。: “哎哟,哎哟,快松手,快松手,把我老婆子的头发揪住了。”这才总算分开了两人。 王老婆也不敢劝曹香梅,就把润红强推进她的窑里。这会听见天天和冬冬在窑里吓得哭出了声,就回去照看娃娃。 曹香梅没占到便宜,还不甘休,就在外面叫骂上了,什么难听的词都用上了,并尽量拔高音调和音量;润红也在窑里和她对答着,骂着骂着,这降B调的骂声也快成了D调,骂词也就剥下那一句: “日你妈,烂婊子。” 窑里润红的应答也就是同上了。 香香临黑的时候从店里回来,才知道发生了这骂仗的事。 润红哭着对她说:“嫂子,咱买窑吧,再不要受人家的气了。” 香香劝了几句润红,心里知道这买窑的事是迫在眉睫了。 这时就听见曹香梅在教训鲁老师:“你看你那稀怂样,狗屎里也插不进个手指头,房客都骑到房东的脖子上拉屎了,你连个屁也不敢放。” 第二天,香香给栾五嫂说起买窑的事。 栾五嫂说:“香香,西街老杜家有一院六孔窑洞,这老杜家人都进了省城,而今是他们家的一个远房光棍叔叔照看着,最近听说要卖,要不去看一看。” 香香说:“行!五嫂,今儿下班了你带我去看。” 晚上过了八点,香香和栾五嫂就关门打烊,一块到西街去看窑。 这个窑院已年久失修,破烂不堪,院子里长满了草,只有一条窄窄的小路通往正中的那间窑。 栾五嫂说:“这光棍汉就是懒,草也不拔一下。” 她叫到:“老杜,在吗?” 窑里应了声,她俩就进了窑,只见一个六十多岁上下的老头在灯下抽着旱烟。 栾五嫂说:“老杜,人家买窑,你给说一下情况。” 老杜说:“这窑打算卖定了,我侄儿依托给了我。卖了窑,让我也到省城去住。” 香香说:“那你老人家就享福了,卖多少钱?” 老杜伸出大拇指和食指说:“八千。” 栾五嫂说:“太贵了,新修一院窑洞,也要不了这么多钱。” 老杜说:“就八千,少一个镚镚也不卖。” 香香拉了一下栾五嫂的衣服说:“那你老人家休息吧,你看谁愿意买就卖去。” 回去的路上,栾五嫂问:“香香,你是看不上,还是嫌贵?” 香香说:“这地理位置还行,离街面近,院子也大着呢,就是太贵。不过,我有办法把价杀下去。” 过了五天,香香对常旺说: “常旺,你今儿到西街8号找老杜说买窑的事,你尽管拣拨那窑院的短弊,比如破旧啦,窑也不够大啦,只能掏三千块钱,千万别说栾五嫂介绍来的,就说不认识栾五嫂的。” 常旺说:“嫂子,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这就去。” 又过了五天,香香又对常贵如此交待,另外把返修窑院的费用再夸大一点加进去,这回要不再涨上五百,给她掏上三千五。 常贵依香香所说又去了一趟老杜家。 又过了半个月,她打听栾五嫂老杜卖窑的事,栾五嫂说还没有人上手。 香香就又去县中找鲁老师。 鲁老师问香香:“香香,你有什么事?” 香香说:“想请鲁老师帮个忙。” 鲁老师说:“你说,只是能帮上,一定帮。” 香香问:“你认识西街8号的老杜吗?” “不认识”。 香香又问:“那他会不会认识你?” 鲁老师想了想说:“应该不会认识吧。我平时也就是家里到学校,学校到家里,一般不咋到街上去。” 香香说:“那就好办。” 她如此如此把事情的原委讲给鲁老师,让鲁老师这回出上四千块钱。 鲁老师听了香香这般说,这才明白了,说:“香香,你还真是个做生意的料。” 到了八月底,香香对栾五嫂说: “五嫂,咱俩今晚去买窑,一定能说成。” 老杜其实也不傻,可她没想到一连来了几拔看窑的,都给那么个价,只有最后来的带点外地口音的人才给出了四千的价,他心里也就没有了底,觉得自己真得要价高了。 这回栾五嫂又引了个婆姨来看窑,她那天夜里灯下也没认准香香,以为是另外谁家的婆姨。 香香说:“老叔,你要是真心想卖,说个实落价,别满天要价。你早一天卖了这窑,就了了这个心思,早一天进省城里去享福了。” 老杜犹豫了一会,松了口:“那就六千吧。” 栾五嫂说:“你再往下少,人家实心买呢,不像别人说闲话。” 香香说:“既然您要六千,我也不能出的太少了,否则显得没有诚意,给你出四千。” 老杜说:“上回来个人给出四千,我就没答应。” 栾五嫂说:“老杜,你再往下压,你(指香香)再涨上点。” 香香连忙说:“要不再给你加上五百,四千五。” 老杜说:“哎呀,少了,实在卖不下去。” 栾五嫂又怂恿香香:“你再涨点。” 香香故意为难,老半天不说话,双方僵持着。 最后,香香好像狠了狠心说:“那就四千八,你再不卖就算了。” 栾五嫂接口说:“就四千八吗,四千八,事事发,吉祥数呀。” 老杜这回满意了,以为自己又多了八百块钱,就说:“那就四千八。明儿交钱写约。” 香香到银行里取了存款,完成了窑房交接手续,老杜拿了钱,第三天就坐班车去了省城。 香香和常贵又去找春霞的公公老冯,托他找人返修旧窑院。 老冯现在已辞了县委灶上做饭的差事,正好在家里闲云野鹤着。他听说香香买了窑,心里也很高兴,乐意帮忙。 香香对他说:“冯叔,我和常贵对修窑都是外行,甚也不懂,干脆我请你施工,全权负责,按匠人工资给你计工计酬,不能叫你白受辛苦。” 老冯笑呵呵地说:“香香,你想得真周到,不愧叫周香香。好吗,这事包在我身上,你只管掏钱管饭,保你满意。” 老冯就带人进场,开始了热火朝天的施工,先后用了石匠、砖瓦匠、泥水匠、木匠,窑里窑外重新收拾了,院子里又盖了三间大平房,一个新窑院一天天地就成形了。 常贵来过几次,也就是现场参观,忙不停地给老冯和干活的匠人散着纸烟。 香香每天一日三餐地送饭。她挑了一担白铁皮桶,一只装着碗筷,一只装着饭食,头上拢了块毛巾,脚下生风一般行走在西街的石板路上。 众人见了,就和她打招呼,“香香,又送饭去了,快完工了吗?” 香香边走边说:“快了。” 香香本身开着卖饭食的小吃店,这一日三餐变着法侍应众人的伙食,吃得匠人们很开心,这活也干得来劲、实诚。 到了古历九月底,待泥皮干燥了,油漆味散了,香香找了东街的郭瞎子掐算了一下日子,瞎子说九月十六就是好日子,宜乔迁。 于是九月十六那天,关了店门,开始搬迁新居。 常贵厂里派来了一辆大卡车,跟来了车间的几个工人帮忙搬家。 到了晚上,来了许多人“暖窑”。 这“暖窑”也是陕北的一种习俗,是指谁家乔迁新居,亲朋好友就在入住的那天来庆贺,让主人家的新居增添喜气和人气。主人家自然要备好酒席,盛情款待来客。香香安排了两桌,每张桌子上摆上一盆凉拌猪头肉,搬了两箱秦川大曲,茶水、瓜子、纸烟,随便自用。 常贵一人要应酬众多好喝酒的人,又不会撒奸使赖,自然又醉倒了。 搬入新居后,润红最为高兴,再也不要看曹香梅的脸色了。 香香倒也没太在意,这本来就是她意料筹划之中的事。 她对各样工作做了适当调整,店里人手不够用。栾五嫂说她的女儿毛女今年十七了,不念书了,想叫她来店里做,香香就同意了。 院子里的三间平房一间用作厨房,一间专用加工店里提前加工的原料,一间放杂物,这样以后店里的有效利用面积就扩大了,再增加几张桌椅板凳,增加营业额。 转眼又到了过年的时候。年前常贵又从北京买回一台彩色电视机,本来想买两台,可不好买,只买了一台,等以后再给常旺家买一台。那台旧黑白电视机香香就送给了栾五嫂。 正月十五元宵节,县里安排了文艺活动,晚上“转九曲”的地点就在体育场。 香香一家人都去“转九曲”。 这“转九曲”也是陕北元宵节期间的一项重要文化娱乐活动。有人说起源于古时代黄帝传说。传说黄 帝与炎龙大战, 炎 龙布下九曲迷魂阵,陷黄帝于阵中,在万分危急的关头,天神指引黄帝走出迷阵,最终打败 炎龙。但也有人说是源于《封神榜》中的故事,据传《封神榜》中三仙岛的云霄、琼霄、碧霄三位娘娘为报杀兄之仇在西歧布下一座战阵,叫做“九曲阵”,与姜子牙对阵,不幸战败身亡。为纪念这三位娘娘替兄报仇丧命而改为“九曲灯”。此风俗在民间代代流传,就成为了一种民间文化活动。转九曲一般要选择一块较宽敞的平地,就叫九曲滩,将361根竹杆(柱头)等距离栽成四方形阵图,将柱头与柱头按一定规则用竹杆连接起来。一排栏与另一排栏之间留出曲曲折折的路,走过去再返回来,各有九道曲折。每返回一次就向中心前进一次。在每个柱头上安放上盏麻油灯,现在都改为霓虹灯泡,中间柱头上安放7盏,叫七星灯。九曲像一个很大的城廓,城城连环,城城相套,九曲回廊,没有重复路径。俗话说:“转九曲,消灾免病,人活九十九。”县城里的转九曲一般安排在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正月十五晚上最是盛况空前,几乎是全城倾巢出动。 上灯时分,四面八方的人都向体育场走去。鞭炮声时时响起,家家户户亮了灯,彻夜不熄,有的人家大门上也挂上了红灯笼。 正月十五是春节的最后狂欢,整座县城就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婷婷手里拿着常贵给买的焰火——“跌跌灯”,边走边燃放着,一路雀跃。 香香抱着冬冬,常贵抱着天天,他们一家人夹杂在人流中向九曲滩走去。 九曲滩一片灯火通明,体育场进口处扎了一个彩棚,彩棚上的春联是:爆竹辞旧岁玉兔毫毛生紫气,华灯迎新春金龙捷足入青云。横批:新春大吉。 九曲旁边左右搭了一个煤块堆砌的小煤塔,用柴点着了,熊熊燃烧,就叫”火塔塔“,两班子琐呐吹鼓手已互相竞赛着吹打上了。 香香一家随着人流进入九曲中,不时碰到熟识的人就打着招呼。 夜色中的霓虹灯光映照在香香的脸庞上,洋溢着自信和幸福。 香香对常贵说:”明年叫爸、妈也到城里来过十五,转九曲,看看红火热闹!” 由于人声嘈杂,常贵没听清楚,香香又大声说了一遍。 常贵听了说:“噢!叫你爸你妈也来!” 一九八九年就又过去了。 |
(二十九) 年后,香香店门前的这条大街要改造,道路拓宽,街面临时建筑拆除。这个县城在改革开放的十年后又一次开始增容扩建。市政所的工作人员对这条街上所有临时建筑都圈画了圆圈,在圆圈内写上“拆”字,并打了叉。 香香就不得不重新另觅店址。原来位于东街南门口的县百货公司二门市改制后,新修的门市面向社会招租。香香见这门市临近东街十字口,是东沟的人进城和回家的必经之地,地时位置行,就租下了一间门面。这间门面比原来的店面积大得多,又是新修的,加之东沟里的人也熟,就算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香香这回雇人粉刷刮白了墙壁,重新更换了一茬高档桌椅,收拾得亮亮堂堂;又到常怀克的小舅子赵木匠的木匠铺子做了一块木刻招牌。这赵木匠进城后既揽木工活,又经营棺木板材,生意也做得不错。 招牌上的字当然还是找了鲁老师写的,鲁老师泼墨挥毫,写了“香香小吃“四个行书大字。香香拿了这四个大字让赵木匠照样拓刻上去。 古历三月里,香香的新店就开张了,燃放了一万响的鞭炮,红红的炮皮铺了一地。 去年十月里,工商局的林副局长又找香香谈了一件事,是为亚运会捐款的事。 他说明年要在北京举办第11届亚运会,这次亚运会是新中国第一次承办的一项国际体育赛事,全国人民都踊跃捐款支持北京承办这届亚运会。县上吃财政工资的人员每人捐20元,直接从工资中扣除。因此县个协也要积极动员各个体经营业主捐款,体现个体劳动者的爱国之情。 当时香香正在忙着返修新窑,她对林副局长说,林副局长,动员捐款的事你和其他的理事去动员吧,我实在忙得没时间;再说你是会长,更好做工作嘛。这捐款我带头第一个捐,我捐上五百。 林副局长大吃一惊,说香香,县城里也不数你最有钱,干部职工才捐20块啊,你就捐五百。 香香说,就捐五百,给咱个体户争个光,别让人家干部职工小看了。我这个副会长带个头,其他人也就会跟着捐了,捐多捐少那是一个人的觉悟。 8月7日,藏族女孩达娃央宗在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上点燃了象征中华民族走向复兴的第一把火炬,传递到体操王子李宁的手上,亚运火炬便在神州大地上传递,于9月22日传递到北京主会场。火炬传递到陕西省宝鸡市,又分三路在三秦大地上传递。 亚运火炬的传递途经米华,成了米华县政府的一件大事。为此,王县长与主管文体卫的张副县长召集体委、公安等相关部门的领导严密部署这项工作。 在确定火炬手的人选上,王县长当仁不让,主动要接第一棒;其他人选应考虑在不时时代、代表不同阶层,有一定影响力的人当火炬手;加之米华县素有“美人县“之称,应该有一位代表米华婆姨形象的女性火炬手。最后确定的火炬手是老红军、老八路、抗美援朝老战士孟浩有、县中学生艾飞鹏、阳家沟青年农民杨巨宏,工人中要选一名火炬手,自然就要到县上最大的企业——化肥厂去挑选,厂里报上来的人选是常贵。 在全县范围内选一个女性火炬手引发了大家的争论,有人主张在女干部职工中挑选,让艾保山的婆姨郭海燕当火炬手。这时体委李主任说,我看不如让卖羊杂碎的婆姨香香上,听说这次亚运会人家带头捐款五百元,思想觉悟也好,人样那也没说的。 王县长听了恍然大悟,一拍桌子说:“对呀!这婆姨我见过,人很俊样、精干,也能代表全县个体劳动者和市民,就让她上。” 这时有人说:“香香和常贵是婆姨汉(夫妻),合适不?” 王县长说:“夫妻双双火炬手,这恐怕要在火炬传递史上留下一段佳话了,有什么不合适的。这事就定了,就让香香上。” 体委李主任到香香的店里把这个消息亲自告诉了香香,并说是他第一个推荐的,王县长拍板定下的。在场的人都一哇声欢呼开了,栾五嫂的女儿毛女喜得一把抱住香香说:“香香姨,这回你可要露脸了。” 常贵下班后没回家里就直奔店里来了,他跨进店里,抱起香香转一圈,说:“咱俩都是火炬手了。” 香香被他夸张的举动弄羞了,说:“快放下,你这二敢子!” 栾五嫂、毛女和正在吃饭的客人都被逗得笑开了。 9月14日,火炬传递仪式进行了彩排。 9月15日上午十时,亚运火炬传递到米华县,传递仪式按计划进行。 这天,秋高气爽,万里晴空,县城中小学全部停课,整装上街,大街上彩旗飘飘,标语林立,万头攒动。 孟浩有把火炬传递给杨巨华,杨巨华把火炬传递到高大魁梧的常贵手中。常贵举着火炬,在开路警车的引导下,跑完了预定路程,在县城新百货公司那儿把火炬棒传给香香。 香香前几日特意买了一套新运动服和一双运动鞋,头发用五根红皮筋扎住了,显得格外精神。她把手中的火炬点燃了,举着火炬,跟随在警车的后面从容不迫地向前跑动着。 沿途的观众在注视着她,不时听到啧啧的赞叹。她此时此刻的心中感慨万千,想到自己就如同这黄土地生长着的一棵普普通通的谷苗子,今日竟然成了万众瞩目的亚运火炬传递手,她手中的火炬不仅仅代表的是她个人,代表的是二十万米华人的爱国情怀;火炬棒上燃烧的火焰,是太阳的光芒聚合后点燃的,也是每个中国人在改革开放后大潮中国运昌盛,民族振兴、共同走向幸福之路的希望之火所点燃的。她从容而自信地高擎起手中的火炬,向着下一棒跑去,把火炬棒传递到县中学生艾飞鹏的手中。 |
(三十) 进入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陕北的广大农村已是解决了温饱问题,大多数人家也住进了新修的窑洞,但他们的好日子仅仅是开了头,他们有了更高的希盼,也面临着一些更多的迷惘和无奈。 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和中国其他地方的农民一样开始走出家门,走向城市,到一个新的生存空间里去寻机新的希望。他们南下北上,行走在城市中,被叫做盲流,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尊严的名称——农民工。 香香的小吃店就成了东沟里出门打工经商、走亲探友,赶集遇会的站口。 香香见天就看着不同装扮的客人出出进进。有趁着农闲、头上拢着白羊肚子手巾的稍上年纪者;有穿着蹩脚的西服,假冒的橄榄绿警服,劣质的人造革皮鞋的中年人;他们的行囊是一个装着铺盖的蛇皮袋子,报废了的皮球里面装着手锤、钢錾之类铁器的工具包,他们大多是外出做石活。 也有经不住外面的世界遍地黄金、灯红酒绿之类谎言的诱惑,开始满世界闯荡的年青人。他们明明在外面被各种角色的老板当作廉价劳动力来盘剥,历经辛酸却依然是兴冲冲而去,醉醉然而回,虽然兜里没几个钱,起码也要戴个蛤蟆变色镜,在人多广众之处海开了吹,以显示自己见过那大世面。 有家室的出门打工人就要比年青人稳重得多,他们更关注的是这趟出门的收入,捏捏装在裤腰里的工钱,想着婆姨接过这浸满汗水的钞票喜眉乐笑的样子,心里就格外踏实;也有人狠声咒骂着那些黑心的老板和工头短欠着他多少多少工钱,埋怨着开春买化肥、娃娃开学交学费的愁肠。 他们出门前,喝上一碗羊杂碎,心里便热乎乎的有了劲,暂时忘却了离别的忧伤;回来后,先上香香的店里歇个脚,填填肚子,垫个底,便好像提前到了家。 有人遇个急事,缺个车钱,短个块二八毛钱,只要开了口,香香总不会跌到地上。 陕北这地面不适宜种麦子,家家户户吃的面粉都靠买。香香店里使用的面粉都由南关老刘的米面门市部长期供应,面粉质量好,而且价格也比别人自然要便宜,那是因为香香是老刘的长期、稳定的客户。刚开始是榆树峁和周家坪的人托香香买上一两袋面粉带回去吃,图的是物美价廉,慢慢传了开去;东沟的许多人都到香香的店里来买,香香就都以她的进价照本分了去。 离香香店面不还处开米面门市的郭大成不高兴了,她对香香说:“香香,你卖小吃的店咋成了米面门市,东沟的人都跑到你这来买面粉,我们就没生意了。” 香香说:“都是东沟里的熟人,乡里乡亲的,他们要,我也没办法拒绝。”因此香香的店里总是放着七、八袋子的面粉,以备乡亲们买去,并不向上一分钱的利。 香香这小店营业面积增加了,就餐环境好了,客源增多了,生意也就比搬迁前越发好了,尤其是逢集日更是火爆。 店门朝街开,什么人都进来,自然也包括那些智力或精神上有障碍的街头流浪汉,中国式的“嘻皮士”。 河西枕头湾的憨二楞便是最著名的一位。听说他从小就不大精明,初露憨相,等到了十七八岁时,大概是体内雄性激素的过旺分泌,他对女人有了兴趣,便调戏庄里的妇女,吓得庄里的妇女见了他都躲着跑。庄里有几个二圪梁后生就整治憨二楞,把他逮到一个烂窑里,脱光了裤子,一根一根从他的阳具上拔毛,每拔一根就告诉他,每个女人都是她的娘,见了女人要叫妈。从此以后,这憨二楞再也不敢调戏女人了,见了女人就叫妈,见了男人就敬礼。 憨二楞每天都到城里来讨吃的,又叫妈又敬礼,着实憨得可爱。不过这憨二楞却是个大孝子,讨了吃食就拿回去给娘吃。 他差不多每天都到香香的店里来,总会得一个干炉或一个油饼的施舍。香香告诉过几次憨二楞,不让他叫妈,他就以后到香香的店里来不叫妈了,只是憨憨地傻笑。 街上也时不时能见到生面孔的流浪汉,但过一般时间就消失了,不知到哪里去了。这个事情的真相,香香在那天早晨才明白了。 那天一大早,谢胜利和二个干警从门口吉普车上下来,进香香的店里吃早点。 香香问:“你们这么早就工作了,干什么去了?” 谢胜利说:“送流浪汉去了。” 香香没听懂,谢胜利给她解释到:“就是把咱们米华城里的流浪汉送到外县去。咱们县上穷,没有收容所,这些流浪汉影响市容,有的还赤身露体,有伤风化,因此只好送到外县的地面上去流浪。” 香香说:“哪咱县城里来的流浪汉又是外县上送来的?” “差不多。”谢胜利说。 “你们公安局还干这些工作。” 谢胜利说:“没办法,但也总得有人管。” 栾五嫂的女儿毛女这会说:“那人家流浪汉不是还能周游全国吗?比咱们整天呆在米华强。” 她这么一说,倒把众人逗笑了。 春上三月里的一天,刮了一场老黄风,如今把这种天气叫沙尘暴。风卷着沙尘铺天盖地而来,天地昏黄,日光惨淡。受天气的影响,香香店里的生意比平日里显得清淡。 这时,店门被咣当一声推开了,涌进来一群人。香香抬头一看,领头的竟是杨巨华。因去年亚运会火炬传递彩排的时候,香香就认识了杨巨华 ,算是熟人了。 “奥,是你啊,杨巨华,今儿这么个天气,咋到城里来了?”香香热情地招呼着。 “今儿准备带人出门上珠海干工程去。”杨巨华说着,招呼他的人就坐,“爱吃甚,吃甚,尽管吃,我开账。” 香香和栾五嫂母女张罗着吃食,问杨巨华:“你不是咱县里的‘养鸡大王’吗?咋不搞养殖了,准备干工程去?” “嗨,倒霉的很,去年5000只鸡,防疫疏忽了,闹了鸡瘟,全死光了,赔净了家当,欠下信用社一摊子烂帐,逼上梁山,改行外面捞钱去。”杨巨华发着牢骚,牢骚中似乎又满腹豪情。 这帮人猛吃一番后,出门而去,坐卧铺班车赶往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临出门时,杨巨华对香香说:“香香,等过年我回来的时候,保准能赚回大把票子,就翻身了。”说着,他把手掌翻了个个。 伏天里,南关金河桥头上演了最丑陋的一幕。 那天,香香在店里忙活着,毛女见金河桥那儿围了一群人,就跑出去看热闹。 她挤进人群,看见一个赤裸的女人正被憨勇摆弄着做姿势。 毛女赶紧挤出人群,问人家是怎么回事。有个人告诉她,这个疯女子听说是乡里来的,考了几年小中专都没考上,精神上出了毛病,不知道了羞丑,被憨勇今儿在这碰上了,在那儿作贱她。 这憨勇也属于流浪汉群里的货色,脑子里缺根弦,平日里帮着吃鼓手敲打鼓子混口吃喝,装憨卖憨,竟在大街上公然作贱那疯女子。 毛女跑回店里,气喘呼呼地说:“哎呀,丢死人了,桥头上有个疯女子正被憨勇作贱着呢。” 香香和栾五嫂听了,就让她慢慢说,把事情说清楚。毛女又详细说了一遍。 香香连忙扯下一块帘子,对栾五嫂说:“五嫂,咱俩快过去看看,不能让憨勇这憨货作贱那疯女子。” 栾五嫂说:“那好,咱赶快过去。” 她俩快步走到金河桥上,分开众人,香香气得大吼一声:“憨勇,你干甚呢?滚,滚!” 憨勇见有人出来阻止他,脚底上抹油——溜了去。 香香用帘子包了那个疯女子,遮住了羞丑,栾五嫂推搡着她离开。看热闹的众人一轰而散,谁也不敢再看了,怕被香香和栾五嫂认出来。 香香和栾五嫂把这个疯女子带到家里,给她换上一套衣裳,洗了脸,梳了头,原来这疯女子模样还不错。 五嫂叹着气说:“多好的女娃娃,咋就疯成这样。” 香香问她话,她倒还知道是哪的人,今年多大了。 这疯女子在香香住了两天,由润红看着,不让瞎跑。 第三天,家里人来接她。这疯女子的父母和一个哥哥打听到她跑到了城里,被香香收留了,就到香香家里来接她回去。 香香问他们家里人:“为啥不给治一治呢?” 这疯女子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乡里农民愁苦地说:“我女子这病不好治,治了几回也没见效;再说家里也没有钱送到省城的大医院去治。” 香香听了,心情沉重地说:“那也得想办法要给她治病,要不这好端端的一个人一辈子不就完了。” 这疯女子的哥哥对香香说:“谢谢香香嫂子救她。回去后我哪怕砸锅卖钱也要给我妹子看病。” 香香知道了他们家的困难,对这疯女子的父亲说:“老叔,我给你五百块钱,可能不多,你先拿着,赶紧给她看病去。” 说完,她开了放着钱的抽屉,拿出一沓钱说:“这是我准备卖粉面的钱,你先拿去用着。” 那老汉接了钱,老泪纵横,颤抖着声音说:“你是好人啊。” 后来,香香再也没有见到这一家以及这个疯女子的情况,她担心的倒不是这五百块钱,而是这个疯女子的命运。 在十月里召开的政协会上,她没有见到艾保山,听说是调到北边的靖安县当县长去了。在这次政协会上,香香提交了一个尽快设立米华县收容所的提案,但没有任何回声;县上穷得连工资都发不开,哪能顾及到这些事。 秋季开学后,周家坪的周宏运老汉到香香的店里来坐了一会,香香给他盛了一碗羊杂碎,这老汉唏里呼噜地吃了,说他是送周兴来上学的。 周宏运就是周兴的爷爷,周兴的父亲二毛七九年偷了队里的一头毛驴被判了十年刑,去年放出来后,还在外面浪着。 二毛判刑后,他的婆姨改嫁到九里铺,这么多年来周兴一直由周宏运老汉抚养着;去年周兴上了县高中。周兴特聪明,念书是块好料,在枣林沟上初中时常是名列前茅,上了县中,成绩也很优异。今年暑假里,周兴打定主意不念书了,他不忍心让年迈的爷爷、奶奶供他上学。周宏运老汉好说歹说总算说动了她,亲自把他送到县中去。 周宏运老汉回去后的第四天中午,周兴突然来到香香店里。 周兴如今已长成一个茂腾腾的大后生,他对香香说:“香香姑姑,你借我二百块钱,行不?” 香香问:“周兴,你借钱干甚?” “我不念书了。你借我二百块当路费,我要到深圳去打工。” 香香听了大吃一惊,她说:“你咋能不念书了呢?你爷爷、你奶奶好不容易把你抚养大,就盼你好好念书长大了有出息。这回还是你爷爷亲自把你送到学校里,你咋就不念书了呢?” 周兴突然眼圈潮湿了,他对香香说:“我爷爷交不起学费,给学校打了借条,说等下回卖了家里的那头驴还学费。我不想再拖累我爷爷了,我要自食其力闯世界去。” 香香听了,坚决地说: “不行!你安心念你的书。周家坪小学那会,我当你的老师,那会我就看出你是一块念书的好料,你好好念书,争取考大学。学费的事有我呢,我找学校的鲁校长说一下,看能不能少一点,要是不行的话,你以后的学费我给你交,也不要叫你爷爷卖驴了。” 周兴很倔犟,他还是坚持不念书了,但眼泪再也忍不住了,默默地流了下来。 香香给周兴揩了一把眼泪说:“听话啊,周兴,安心回学校念你的书去,其它的事有我呢。你再不听话,我就生气了,不认你这个娘家侄儿了。” 周兴哽咽着点了点头同意了,便要离去,香香叫住了他,把一个夹了满满猪头肉的油饼递到他的手上说:“听话,把这个饼子吃了,快回学校去。” 第二天早上,香香去了县中,他先找了鲁老师,鲁老师现在已是县中主管教学的副校长。 香香给鲁老师说了这个事,鲁老师深表同情地说: “哎,现在有不少品学兼优的农村娃娃念不起书啊。不过,香香,你这事咱试着去找高校长,看能不能减免点学费,全免费这个口子还不能开呀。” 香香和鲁老师到了校长的办公室里,高校长听了这个情况,说:“老鲁啊,你也知道咱们学校办学不容易啊,政府拨的办公经费杯水车薪,就靠收点学费勉强度日。既然是你开口,那就免上一半的学费,好歹让贫困学生念上书,要不咱们米华县又少出一个大学生了。” 说完,高校长问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就开了一个条子,对香香说:“你拿上这个条子到财务上去,就少交一半学费。” 那剩下的一半学费,香香就垫上了。 冬上十一月里,香香的娘家哥哥根根和临县的姐夫王存来做了一回生意,没想到赔惨了,这事是香香的娘家爸到城里来告诉香香的。 春儿女婿有个姑姑在北京,去年回老家吃了老家的醉枣赞不绝口,提议让冬上收上一车醉枣到北京去卖,肯定好销。 这醉枣是秋天里摘了熟透的鲜红枣,喷了酒,放在陶罐、陶缸里,用泥封严密了;到了冬天,就变成了脆生生、略带酒香味的醉枣。 到了冬里,王存来就找根根商量做这桩买卖。他俩在枣林沟和临县收购了一大卡车醉枣,拉到北京去卖。到了北京,打开一看,傻了眼,醉枣全腐烂了。一则可能路途上发热腐烂,二则也有一部分醉枣就是有人临时用干枣拌醋泡发的,让人给蒙了,不坏才怪呢,最后全部倒在京城的垃圾坑里。 他俩一算帐,加上运费,每人赔了五千多块,这头一回做生意就全交了学费。 香香他爸一则是告知香香这事,二则是向香香借钱。因为根根贩枣的钱是贷村里人的,二分的利息,这钱要不及时还了,是要滚利息的。 娘家人的事,这香香能不管吗,赶紧到银行里取了钱交给她爸带回去还了人家。 这件事后,香香就想着应该给娘家哥和姐夫家在城里找个事干,大家在一块,有事好商量照应。 她琢磨了几天,见十路口有间门面空下了,就心想让哥哥把这间门面租下开个百货粮油门市,肯定行。至于姐姐一家,她打算让她们一家到她店里来干。这几年,随着县城城建规模的扩大,210国道改道后,城市发展重点北移,新百货公司那一块就成了商业中心,她计划明年在那一块开个分店,正缺少人手;把分店开到那儿去,既能照顾到上班的干部职工这一块客源,又能招揽到河西进城的乡里来人和过往客人。东街眼看着就日渐衰落,客人也主要就是东沟里的人。 来年的新打算香香已是成竹在胸了。 腊月二十四那天上灯后,香香店里的客人已寥寥无几。香香等这几个客人走了后就关门。这时,一个人低着头进了店门,闷声不响地坐在桌子前 “你吃点甚?”栾五嫂问。 香香也抬头看来人,没看清面目,却注意到他的左臂袖子空荡荡的。 “随便。”那人一抬头,正好和香香的目光相遇。 “杨巨华,你甚时回来的?发财了吧。”香香认出了他。 杨巨华先从筷子篓里抽出一支卫生筷,又放下了,换了普通筷子,他可能记起自己缺了一只手和胳膊,无法掰开连在一起的卫生筷子。他冷漠地望着香香,目光瘆人,回答道: “哼,发财?发财?命都差点报销了。” 香香盛了一碗热乎乎的羊杂碎,端到他跟前。 “你承包的是甚工程?咋成了这样?”香香关切地问。 杨巨华扒拉着碗里的粉条,半会没回答。 “卖命的工程,甚工程。我们是给拆除的楼房和废旧工厂搞爆破。虽说危险,但工头给的钱多,大家远路风尘地跟我出去打工,都想多挣钱,就干了。爆破了几次,也没出问题,就不当回事。夏上那个爆破就出了事,出了哑炮,我过去看,不曾想二杆子大平又对接了引线,这不……”杨巨华扬了扬空着的左袖管,停住了吃继续说着。“我当时就被炸昏了,成了一团血肉,送到医院里昏迷了整整五天,命虽保住了,可少了一条胳膊、一只手。” “呀,啧啧啧……”香香和众人叹息着。 “看病的钱,狗日的工头贴了。我出院后,找工头结算工资,可这狗日的早就从甲方结了工程款跑了。我的人白干了大半年,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我就天天在市里转悠,寻那个卖良心的家伙,可再也没遇着,眼看到了年关,这不刚回来。” 众人听了她的诉说,齐声咒骂着黑心的工头。 杨巨华狠劲地抽着烟,心想虽然回来了,可咋面对跟他一起出去打工的乡里乡亲?他愁苦不堪。一个念头忽然从他心底升起,他思虑再三,啐掉口中的烟蒂,望着香香说: “香香,当年咱俩和常贵都是火炬手,就算有点交情,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想向你借5000块钱,回到村里给工友们开工资,大家都要过年。你放心,我杨巨华不是骗人的人,甚时还,我说不准,我总有翻身的一天。” 香香还沉寝在这不幸的现实中,内心惴惴不安,猛然惊醒:“ 啊,奥,5000?”要是500,她也不至于考虑了。 栾五嫂用舀勺故意轻轻敲了两下锅帮,暗示香香,香香犹豫了。 “我一个买茶饭的,恐怕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要不,要不……”香香第一次拒绝别人的祈求,觉得极不自在和难堪。 杨巨华眼中一星点希望的火光速乎熄灭了,又变为极度的冷峻。他默默地用仅有的一只手端起碗喝净汤,准备从上衣口袋里掏钱结账。 “算了,算了,你看再吃点甚,尽管吃。”杨巨华终于掏出了一元钱,放在桌子上,没吭声,准备走人。 栾五嫂过来收拾碗筷,有逐客的意思。杨巨华看在眼里,闷声不吭地转身出门。 香香看着杨巨华往门外走的背部和走路中被风扇动的空袖管,回想起去年里那天的他精神抖擞的样子,如今却黯然神伤,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她呆呆地注视着,心里翻腾着…… “香香,香香”栾五嫂连叫了两声,“咱今儿关门算了。” “你看着收拾,不行,我撵他去。”香香终于忍不住了。 她快步冲到冷清的街上,追赶着杨巨华的背影,临近了,叫道:“杨巨华,你等一下。” 杨巨华回头愕然地看着她。 “杨巨华,你明儿一早来拿钱,行不?我回去给你准备。” 香香在昏黄的路灯下,忽然发现杨巨华的眼睛中闪动着亮光。 香香回到家中,对常贵说:“你说我今儿碰见谁了?” “谁?” “杨巨华,就是去年当农民火炬手的杨巨华。” “他咋啦?听说他是咱县的养鸡专业户吗?” 香香把杨巨华的情况给常贵详细说了一番。 “哎呀,真是天有不测风云。那些工头也太黑心了!用命打工挣得钱,这些人也敢吞了吃。” “他向我开口借5000块钱,说是给跟他一起去的人开工钱,你说给借不?” “按说非亲非故,不借也说得过去;不过,看来他确实是没办法,才向你开口;再说这人也是个仗义之人,他自己都缺了胳膊、少了手,还借钱给工友开工钱,是个义气人啊!” “那你同意借了?”香香问。“他要是还不上,你可别后悔啊。” “呵呵,香香,我早就看出你想给借了,你这人的心肠,我还不知道?眼里见不得落难的人。唉,就用我的工资吧,权当我半年没挣钱。既然借给他,别指望还不还。” “我也想你肯定会这么做的。那我把你的工资明儿就借给杨巨华了,立马就过年了,咱家也费钱。”香香欣喜地对常贵说。 第二天一早,香香点了一打打钞票递到杨巨华的手中。杨巨华要打借条,香香说不用了,相信你才借给你。 过了腊月二十五,香香的小吃店也关了门,准备过年。 |
(三十一) 为了把娘家哥和姐姐一家人拉扯到城里,香香在正月里回娘家时把她的打算告诉了他们。 他们两家都知道有香香的帮助,在城里能立住脚,都十二分的同意。 于是这根据和红红两家在正月里就进了城。 像香香那类半家人在城里的家庭成员是第一批次进城的农民;然后有城里亲属的接应而举家进城的农民就是第二批次进城的农民,他们的进城就带有家庭式的意味。而十年之后第三批次进城的多为青壮年农民,这一次进城浪潮却多是由于各个乡村小学的衰落、凋散,子女的入学受教育迫在眉睫,不得不进城。个别暴富的人在城里购置窑房,大多数人只能对着日益飚升的房价而喟叹,而不得不承受着水涨船高的房屋租赁费。 根根的日用副食烟酒粮油门市正式开张营业了,零售兼批发,生意很不错。 春儿两口子在香香的东街这个店里照应着,香香打理着正街新开的这个店。 根根开门市的资金是香香从东街信用社里担保贷来的。信用社就在香香小吃店不远处,时间长了,就和信用社的人熟了。杨萍是县信用联社十五个分社里唯一的一个女主任。那天,香香去找杨主任,给她说明了情况,杨主任满口答应,说有香香你担保,贷个三万五万没问题。因此很顺利地从信用社里贷了三万块钱,作为根根的启动资金。 根根和春儿两家也就住在香香家的一个院子里。四家人各住一孔窑洞。 这个西街8号的窑院里现在住着大大小小17口人,大人们忙出忙进,上学的、没上学的娃娃们吵吵闹闹,煞是热闹。香香现在是把家里完全当作配餐中心,一应卖的饭食在家里加工好后,用保温桶送到店里去销售。 香香现在料理的摊子大了,更是忙得连轴转。 这几年县城里外地人确是多了起来。 配眼镜的是浙江人,镶牙的是四川人,卖老鼠药和糊弄人的狗皮膏药的是河南人…… 香香店里这几天常来一个十七、八岁样子的江苏年青人,他的营生是走街串巷,吆喝着“修雨伞——自动伞”,就住在车站里面的旅社里,住的是一晚上一块钱的大通铺。 他每天到店里来吃饭,图的是便宜方便。 毛女和他熟悉了,就问他是哪里人?为啥不念书呀,小小年纪就出来跑能挣几个钱? 他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说是江苏的,他们那的年青人都不愿意读书,读书能有多大的出息,他现在出来就是家里人让他锻炼锻炼,为以后做生意打个基础。大家听了觉得想不通,这南方人的观念怎么就真的和北方人不同。 那天,“小江苏”照常到店里来吃饭,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平时唏里呼噜就吃完的饭食,今天只扒拉了几口,便丢下了。 毛女问:“‘小江苏’,是不是不舒服?” “感冒了,发着烧呢。”说完,“小江苏”就回了旅社。 第二天过了下午四、五点钟也没见他来吃饭。 香香对毛女说:“毛女,你到旅社去看一下,是不是哪个‘小江苏’病得重啊?” 毛女就爱疯跑,撒腿出门到旅社去了。 她回来说:“香香姨,那个‘小江苏’真得病了,在床上睡着。” 香香想着这“小江苏”一个人出门在外,父母不在身边,这病倒了可咋办,就对栾五嫂母女说:“我去看看。” 她进了“小江苏”住的那个阴暗潮湿的房间一看,只是他正蒙睡着,叫了一声,也没应答。 香香走近了,拉开蒙在头上的被子,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 她用力摇了摇“小江苏”,他睁开了眼。 香香对他说:“你感冒了,快到诊所里去看一看医生。” “小江苏”还是睡着不动。 香香把他扶了起来,帮他穿上鞋子,带她到对面门诊去看病。 诊所的大夫二东说,‘小江苏’这是重感冒,要输液,打针吃药解决不了问题。 香香说那就输液吧! 二东问:“哪输液费?” 香香说:“你快给他输液吧,药费有我呢。” “小江苏”连续输了三天液,感冒总算好了。 这三天里,大多是毛女把店里的饭食给他送过去,香香也送了两次。 栾五嫂就说:“香香,这么个外乡人,你对他再热心有甚用?” 香香说:“怪可怜的,咱权当是帮他一下。” ‘小江苏’病好后来对香香告辞,说他已走了大半个中国,现在要回去了,他永远不会忘记你这个陕北阿姨的情谊,他会报答的。 常翠毕业后分配到南部城市的一家省人民医院上班,她这次回家探亲却给一家人出了个难题。 常翠如今已完全蜕变为一个成熟的都市职业女性。 她走出了黄土高坡,走进南方的那个都市。可故乡起伏的山峦,如画的梯田,蜿蜒融入东沟的小河,以及那云烟一般萦绕的往事,却时常浮现在梦中。 和以往回家不同的是,这次的回家却是别样的沉重。她不知该咋样把这个难堪的问题说给生她、养她的父母?当她回到故乡的怀抱,贴近父母的身边,这份沉重益发浓烈,折磨着她那颗迷茫的心。 她陪母亲在院子里摘了一阵红豆蔓上的豆角,心不在焉地和母亲说上几句话,打了俩个哈欠。 “翠翠,累了吧,你去睡一会。”母亲对她说。 “坐了一夜的夜车,一夜也没咋睡着,眼皮也抬不起。” 母亲收拾着豆角秧,再次关切地说:“你去窑里睡去。” 常翠回到窑里,脱了鞋子,上了炕,靠着被剁,看了一会一本路上带的杂志,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常翠妈轻手轻脚地在院子里忙活着,翻晒一下捆成小捆的芝麻,给驴槽添上草,又到硷畔右边的羊圈那去扔了一把紫花苜蓿。 常翠一觉醒来,看了一下表,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她听不见院子里的响动,下了炕,披了一件休闲衬衣,出门来到院子。初秋的阳光依然很灿烂,初秋的天空水洗过一般净蓝。她四处张望母亲。 常翠妈正在给两只小羊羔刮扫身子,一只小羊羔子咩咩地叫了两声,挣脱了她的手,走到母羊身边,双膝跪地,嘴巴寻找到***,杵濡了几下,吃起奶来。 常翠走到羊圈旁,看到这一情景,脑海里忽然想起中学课本上的那句话:“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 “翠翠,起来了,多睡会儿嘛。”母亲慈祥地看着女儿说。 “我爸呢?” “他送回来一捆草,说是去对面寨峁山上摘绿豆去了。” “我爸一会儿也不闲着。妈,我到山上寻我爸去。”常翠说着,扣了衣扣。 “寻见你爸早点回来吃饭奥!”母亲交代到。 常翠沿着寨峁山的那条上山路,有点吃力小心地走着,脚下的高跟鞋上山倒困难不大,她担心下山就不易了。这条梯田间的生产小路,从记事起,她曾经走过无数次,哪一绺梯田里都拔过苦菜,寻过喂羊的草。记得有次,她和几个伙伴在黄昏回家时,没有走这条小路,是从梯田上一溜欢呼着,像一只只调皮的猴子,逐级腾跃而下……想到这,她的沉闷情绪似乎舒展了一些。 “秋分的糜子寒露的谷。”糜子穗儿已泛黄,差不多快收割了。谷子沉甸甸的谷穗儿上端也有了黄橙橙的细密谷粒。几只雀儿见人走近,从田里嗖的一声飞走了。向日葵硕大的脸盘上掉了花蕊处露出一片麻点,干枯的花瓣已失去了盛开时的娇艳。黄豆秧的茎秆上缀接着鼓胀豆荚。绿豆秧已衰败不堪,摘过这茬豆荚后就要被连跟拔除掉。 “翠翠,你甚时回来的?”张怀祥的婆姨在地里看见了她,远远地就喊上了。 “昨儿刚回来,二嫂,你地里忙着啦。” 张怀祥的婆姨兴冲冲地来到地头,从头到脚打量着常翠。 “啧啧啧,哎呀,翠翠呀,究倒成了大城市的人,还是考出去好啊……”她絮絮叨叨个没完。 “你见我爸了没?”常翠打断了她的话。 “奥,我见他在那块梯田里摘绿豆。”张怀祥的婆姨用手向上指着那块梯田。 “那你忙,我去找我爸。” 常翠上到那块梯田,却没看到她爸。他可能又去了别的地头。 常翠坐在路边的一个土楞上,抬眼眺望这片高原的天地和这个山坳里静卧的小村庄,心潮起伏,喉头一阵哽热,耳畔忽然飘渺出那首唱红大江南北的《信天游》:“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失的岁月。 茫茫满山沟,不见我的童年……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山丹丹开花花又落,一遍又一遍……”,眼中莹动着点点泪光。 人要是不长大多好啊,也就没有这些烦心事……她又该怎样向父母说呀! 常翠妈早做好了饭菜,等着女儿从山上回来。她满心欢喜地看着女儿,关切地问:“翠翠,年龄不小了,该成个家了,有对象了吗?” 常翠不知该怎样回答母亲,但这个问题是绕不开家里人的,两年来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她,让她沉重不堪。 其实,她心里已早有一个人,他就是她的导师邵时杰,比她大了整整一轮,而且是有家室的人。邵时杰是医院里脑外科的主任,国内脑外科权威专家,国家“863计划”一个项目的负责人。常翠从毕业实习到工作后一直在他身边工作,成了他得力的助手和门生。邵时杰是属于70年代被误了的那一代,他的婚姻就是在上山下乡那会和一个农村女子的错位结合,这种婚姻的结果只是有了一个12岁的儿子。邵主任的家还在乡下,在医院里,他仍然过着单身生活。他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工作和科研中去。除了不时要主刀做手术外,还主持着科里的日常事务,夜里又搞科研,每天工作到很晚。常翠是他的得力助手,每次手术中,她尽心配合着,当她用一块毛巾擦拭掉邵主任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总是能看到他被口罩蒙住了三分之二的脸上释然的微笑。常翠的宿舍楼和邵时杰的住处相望,她总是被那个窗口的灯光所吸引,透过窗棂,看到他伏案思索。有一次,他俩在遥遥相距的两个窗口对视,她向他微微挥手示意……在那个闷热的夏夜,他俩在林下漫步,邵时杰轻轻地讲述着他的往事,让常翠明白了他也并不是一个只知道工作与事业的人。 经过内心反复的痛苦纠结与煎熬,常翠对他说: “邵老师,你的身边应该有一个支持你事业的……的爱人。” 常翠还是鼓起了勇气把这个事实告诉了母亲。 这个慈祥的母亲惊得半天张着口,她生气了,“不行!这事不能成。他是结过婚的人。你找什么样的人家不行,非要找他?” 常德善天黑后从地里回来听了老伴说的这件事,一夜里辗转难眠,他心里极度地埋怨着那个“陈世美”。 常翠就要回去上班,临走的前一天到了城里,她要把自己的苦水倒给她一直敬重、爱戴的嫂子香香。 “我觉得不合适。这样的婚姻伤害的人太多了,尤其是他的妻子。结发之妻不可弃,那个女人不是更苦了吗?”香香对常翠说。 常翠忧郁地说:“大嫂,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和他现在的妻子着想,可婚姻和感情毕竟是两码事,几千年来,有许多中国人只有婚姻,并没有爱情。爱情可能有许多种模式,有两情相悦,也有痴心献身;况且一个人还应该有他的事业,他是国内最有权威的脑外科专家,“863”计划的项目负责人,他的事业需要我,我的事业也需要他的帮助,我很敬佩他,这种感情的升华就可以变成爱情。实话告诉你吧,嫂子,我们已经走在了一起。” 香香对常翠的话不能完全理解得透彻,一时也无言以对。 常贵这回对他的这个亲爱的小妹始终拉着脸,他对香香说:“他要是和那个邵时杰结婚,我就不认她这个妹妹了。” 春节前,常翠给香香来了一封信,信中说他们已结了婚,要在春节时回家看望老人,不知能不能回来,她要香香给她做做家里人的工作。 香香知道这事木已成舟,只能就这样了。她心里想,这事还要先做常贵的工作。 她把常翠的来信递给常贵看。常贵看了信,生气地放在茶几上。 “嗨!翠翠咋就鬼迷心窍,她一个大学生,人才也不差,咋就看上个有家室的男人?她挑着捡着也能找个女婿吗!不要说我,咱榆树峁的人都要取笑啦。我这心里实在是不畅快!” “你又不是看不出翠翠心里的意思,我看她是铁了心了;已经成这样了,还能咋办?再说,翠翠也不是小时候的翠翠,念书时的翠翠,她的事就让她自己做主吧!”香香说。“这女人的心思啊,你们男人永远也猜不透。” 常贵还在生气,生“陈世美”的气。 “你不说话是甚态度?你不是说过要给‘陈世美’平反吗。轮到你头上,就变话啦!” “那你的意思是就叫咱家认下这门亲事?” “还能咋的?说一千道一万,她是你亲妹妹,你这当哥的可别把事做绝了。” 常贵听香香这么说,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抽空回一趟榆树峁,给爸和妈好好说说,‘女大不由娘’,她自己的事她自己看着办。” “哎!我知道了。”常贵叹了一口气,算是勉强同意。 “翠翠他们回来了,我看回一趟榆树峁,和老人见个面后,就住到咱家算了,也住不了几天就要走。农村条件也不好,农村人又好议论人,爸和妈心闲一些。” “香香,你还考虑的挺周全啊!”常贵说。 春节前,常翠和邵时杰回来了,具体情形就由香香安排。 她在腊月里收拾了一孔窑洞,抽空添备了新铺盖,准备用作常翠回老家的新房。到了腊月二十四,她们俩回来了,就住进了这间新房。 常贵见香香态度如此,也是无可奈何,对邵时杰也算客客气气;由于有香香的周旋,常德善和老伴就算只好认下了这门亲。 |
(三十二) 杨巨华年后又去了珠海。从米华动身时,他到香香的店里来坐了会,说他咽不下这口气,非要给打工人讨个公道。香香劝他,你如今都成了这样,不如就别去了,那笔钱她和常贵说了,不用还,你也别在意。可杨巨华根本听不进去。 杨巨华在珠海先找了个看工地的活,换班后,就四处溜达,寻找那个姓侯的安徽包工头。他知道自己人单势薄,就长了个心眼,在腰里缠了一圈雷管,准备以命相搏。那天在一家大酒店门口,他看见一个背影,好像是那个姓侯的,就跟进去,问了吧台。果然是这家伙住进了这家酒店。他敲开了房间,破门而入,露出缠在腰间的雷管,右手把引线吻在电池的对接处,逼近那个姓侯的人。 “姓侯的,你是要命,还是还钱?” “兄弟,兄弟,有话慢慢说,千万别……别……”那人已觳觫不已。 姓侯的答应给十万快钱了解此事。他看来是惹不起这个不要命的主儿。 杨巨华像牵着一头驴似的,跟他去银行提了款,才放了他。 第二天,杨巨华就给家里寄了一笔巨款,并在寄款单上留言,叫他的婆姨先去县城还了借香香的5000元。他打点了行李,准备尽快返回,可没想到的是那个姓侯的却找到工地上来了。 “兄弟,我佩服你是条汉子。”姓侯的忙着递烟,打消了杨巨华的警戒。 “兄弟,‘不打不成交’,以后你就跟我干工程吧!我又有一个爆破工程,交给你去干吧。” 从此以后,杨巨华也干上了工程,几年后,自立门户,成立了巨华爆破工程公司。 家里在的这一摊子事,常贵也插不上手,他是一门心思扑在厂里的工作上。他现在已是厂里的副厂长,进入了领导决策层。 厂里的境况却是每况愈下,负债运行。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原材料、电费的涨价增加了生产成本,设备多年失修老化,耗能严重,而且存在安全隐患;更主要的是推行厂长负责制后,厂里的事就郝新干一个人说了算,王忠厚是二把手,也就要快退了,睁一只闭一只眼。 常贵是刚被工人们在职代会上选上来的,也撼不动郝新干和他手下的一帮人。 常贵上住后,首先给郝厂长提了个建议,让厂里建一个焦化厂,直接由厂里生产焦煤,减少成本支出。郝新干听了后,没置可否,说以后再说。 王忠厚背转外人对常贵说:“常贵啊,这事你不要提了。厂里用的焦煤是从山西的个体焦化厂进的,这焦化厂的老板和郝厂长是同学。” 他点拔一下常贵,常贵也就明白了,他这是断郝新干的财路。 厂里的会计苏达丽是个杨花女人,她和郝新干的关系就是明摆着的姘头。工人们就给他们二人起了“黑心肝”和“苏达姬”的绰号。 厂里要上一套布袋陈尘设备,以减少烟煤粉尘的排放。 提供设备的厂家第一次给的标书被送到了常贵的手上,他看了一下价格是126.8万元。在厂部会上,郝新干拿着标书向与会人员宣布这套设备的价格是166.8万元。常贵心里就疑惑,这套设备怎么猛地多了40万元。 散会后,常贵跟进了郝新干的办公室,问他:“郝厂长,我看那标书上的价格是126.8万元,怎么成了166.8万元?” 郝新干一愣,随即说:“噢,不是原来那个厂家的设备。” 常贵出了郝新干的办公室心里就明白了这里面有猫腻。 过了几天,地区总公司来了个科长检查工作,厂里在金元大酒店招待。常贵被通知和老王以及三个车间主任去陪客人。 金元大酒店是县城里刚落成的一家最豪华的酒店。好酒好菜满满一桌,郝新干给工人发工资时叫苦不迭,宴席上可一点也不节俭。 苏达丽涂红描眉,妖艳十足地也在座陪客。 常贵看着这满桌美味,心里就憋气,不多说话,只是应和着喝酒。像他这身板,酒量上厂里还真没人敢和他较劲。 常贵把凡是递过来的酒都喝了,苏达丽更是殷勤,不停地给常贵满上。 俗话说神仙出不了酒的够,常贵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已迷迷糊糊,趴在了桌子上,口里还嘟嚷着:“喝,喝呀。” 郝新干给苏达丽使了个眼色,说:“苏会计,你把常厂长送到客房里休息一会。我和李科长再叙叙话。”苏达丽心领神会地扶起常贵往客房去了。 从厂里购买那套陈尘设备后,郝新干已对常贵有了戒备,他心里知道他和常贵不是一路人。当初竞选副厂长时,原来是把他作个陪桩,让他的亲信刘加有上,可常贵在工人中声望高,选票远远高于刘加有,弄巧成拙。 郝新干想,要把常贵拉下水,得耍点手腕,套住他。 昏黄的客房里,常贵被剥了个精光,苏达丽这个无耻女人也自己动手脱得一丝不挂,就钻进了常贵的被窝。 常贵被苏达丽这么一噌磨,猛得惊醒了,醉眼朦胧中发现自己和苏达丽上了床,一把推开那烂女人。这下酒也醒了,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夺门而去,只听见苏达丽在背后骂道:“不认抬举的憨货,老娘给你铺肉褥子还不要。” 九三年十月的一个夜晚,全城人都听到了一声巨响。化肥厂的供热锅炉爆炸了,正在司炉的工人石可林被气浪和四散的火红煤块冲出四五米远,全身严重烧伤。这回郝新干舍得花钱,连夜送到省城的军大医院去救治,花了三十多万。石可林命是保住了,可身上几次烧伤一直溃疡,没法治愈。厂里就把他的婆姨拓秀琴安排到厂里上班,当作抚恤。 九四的第一季度正是厂里的生产旺季,以生产更多的化肥春耕备用,可资金周转不动了,郝新干又准备向银行贷款,以解燃眉之急。 那天,郝新干又在明月酒楼备下了丰盛的酒宴招待县农行信贷科的窦科长,常贵又被叫去喝酒陪客。 大菜上齐,酒过半巡,郝新干对窦科长说:“窦科长,这回又要劳您大驾,再给厂里贷上500万。 窦科长说:“你们厂里已经贷了1000万了,我看已是资不抵债,不好办啊。” “哎呀,窦科长,您再救一回急,目前厂里的帐面上只剩下不到两万块钱了,工人这个月的工资都发不开了。”郝新干诉苦到。 窦科长依然无动于衷。郝新干执起了骰子说:“窦科长,咱弟兄们今儿好好喝一场,我先打一个通关。苏会计,快把酒倒满。” 窦科长说:“不敢再喝了,胃有毛病。” “嗳,窦科长,你是咱县里有名的酒仙,没事,放开了喝。这明月酒楼的驴板肠和山鸡肉做的好,最近又开发了一种新饮料,绝对解酒。” 郝新干说着,凑近窦科长的耳朵,得意地给窦科长低声介绍着这种新型饮料。尽管声音很低,常贵还是听到了“人奶”两个字。 窦科长听了后,嘿嘿地笑了起来,一下来了兴致。 常贵以为他们所说的“人奶”大概是酒场散后可能要去耍小组,心里十分厌恶。 他心里下定决心,今儿老子舍命赔你们这群王八蛋,叫你们狗日的玩不成。 又喝了一阵子,郝新干就给添茶的服务员说:“去叫你们老板来。” 明月酒楼的老板杜随牛满脸堆笑地进了包间。 郝新干说:“杜老板,能上饮料了。” “好,好,马上就上。”杜随牛出去了。 常贵这会觉得尿憋,就起身去上卫生间解个手。他穿过吧台,迎面碰上了厂里石可林的婆姨拓秀琴正把一个里面装着白色液体的玻璃瓶交给吧台上的人。拓秀琴看见了常贵,赶紧背转身,装作没看见。 常贵回到包间后,服务员端着两高脚杯白色流体的饮料送了进来,郝新干让她放在窦科长跟前说: “窦科长,这是给你的特殊饮料,你好好品一下,绝对解酒。” 常贵的脑袋“嗡”的一下就炸开了,他全明白了,这就是“人奶”,这是拓秀琴的***里挤出来的奶液。 他真想一把掀翻了桌子,可强忍着,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拓秀琴慌乱、愁苦的面容。 他木木地坐在那儿,自斟自饮起来。 郝新干见他情绪反常,就说:“你看我们常厂长还觉得喝得不过瘾,他是我们厂里的酒神,今儿酒仙遇着了酒神,来,常厂长,好好陪窦科长喝上一场。” 常贵抓起酒瓶,哗哗地在小碗里倒上一碗,端到窦科长面前说:“窦科长,咱……咱俩碰上一碗。” 宴席散了后,常贵摇摇晃晃地回家,走到西街街口,他扶住墙,呕吐了一阵,觉得清醒了一些,就推开家门。 香香还没睡下,三个娃娃已熟睡。 香香说:“你咋又喝成这样?” 常贵语天伦次地骂到:“郝新干这王八蛋,他挖空心思地T·W,吃工人的血汗,竟然还吃工人的奶,这王八蛋,这个厂算完了,完了……” 香香不解地问:“常贵,你说甚呢?吃什么奶?” 常贵摇着香香的肩膀说:“拓秀琴你知道吗?就是上回锅炉爆炸差点被炸死的石可林的婆姨,现在是包装车间的工人。他们就吃她的奶。这世道咋成这样了,他们花天酒地,工人们被逼得去卖奶,这世道咋成这样了?……” 香香见他醉得不轻,就服侍他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常贵心情沉重地又准备去上班。 香香又问他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常贵叹了口气说,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香香。 香香听了,心里就像坠上了一块石头,她对常贵说:“常贵,石可林一家也真是可怜,要不咱接济一下他们家?” “你代表我去看望一下,他家住在河西的石家沟,听说石可林家生活困难的很,拿上一千块钱送过去。另外,千万不要说拓秀琴卖奶的事。这钱就用我工资里的钱吧。”” “好吧!我中午抽空去一下。钱嘛,你也就不要分你的我的。” 到了中午,香香把店里的生意给栾五嫂交代下了,带了钱,骑上自行车,过了无定河石桥,直奔河西的石家沟。 石家沟属于城郊,离城也不远。香香打听到了石可林的家。 石可林睡在炕上,拓秀琴正在给他洗换下的沾着血渍、脓渍的衣服。 拓秀琴有个不满10个月的孩子,不幸的是前个月夭亡了,这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 石可林的命虽保住了,可身上的几处溃疡却总是治不好,流脓化水,拓秀琴仍四处求医问药给他治,又花了不少钱。 她找过几次郝新干,可郝新干也只是诉苦,说厂里为救治石可林已花了三十万,实在没办法解决。孩子夭亡之后,她的奶还没上去,她每天看着白花花的奶被挤掉,就心生了这卖奶的想法。 她去找了在明月酒楼当厨子的亲戚,这亲戚就给杜随牛推荐了这个事。杜随牛为了招揽生意,拉住郝新干这条大鱼,就同意做这伤天害理的事。 香香被拓秀琴很热情地接到家里,石可林听说常厂长打发自家的婆姨来看他,也激动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香香把一沓钱递给炕上的石可林,石可林的手颤抖个不停,感激地说:“常厂长是个好人。” 因为这件事,常贵的心里一直不畅快,他越发厌恶郝新干这一帮人。厂里的货款总算到位了,还在热火朝天地生产着,可常贵知道这个厂总有一天会在郝新干的手上死掉。 香香见他情绪低沉,就劝他说: “常贵,有些事情也是无能为力,你还是好好干好你的工作。咱“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做到问心无愧就行了。” 常贵听了,问:“你说甚‘独善其身’、‘ 兼济天下’?这话甚意思?” 香香说:“这句话是我从婷婷的一本作文书上看到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在贫穷,不得志的时候要保持自己的高尚品质;有了钱,得了志的时候应尽量帮助一下周围的人。” 常贵听了,口里喃喃自语了几遍:“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他望着香香:“哎呀,香香,你到底比我有文化,把古人的话都记住了。” “我也是那天没事,随便翻了一下婷婷的那本作文书,在书上看到这句话的。” 常贵沉思了一会说:“我觉得这么多年来,你就一直是这么做的。你看,你帮助高文泰,给亚运会捐款,给疯女子看病钱,给‘小江苏’看病等等,你一个女人家比我这个男子汉还做得好啊。” 他又感慨地说:“我这堂堂七尺男人,在这人世上也是白走了一回啊。” 常贵实在是觉得他在这个厂里呆不下去了。他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那天,他拿着辞职报告走进了郝新干的办公室。 “郝新干,我不干了,这是辞职报告。”说着把辞职报告摔在办公室桌面上。 郝新干惊讶得怔住了,“咋啦!常贵。” “我不干啦!我不愿意与你这种人一丘之貉,同流合污。你知道吗?工人们整日里流血流汗,竟然有人被逼得去卖奶,你知道不?你喝的奶就是石可林婆姨的奶,你把这个厂整成什么样了?”常贵越说越激动。 郝新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讪笑着说: “石可林出了事故,要不是厂里花了三十多万救治,他早没命了,厂里也算对得起他。至于他婆姨去卖奶,又不是我逼她去的,关我球事,如今大街上卖B的一群,谁能管得了?” 常贵对郝新干的这无赖狡辩,气得一时口噎,,把门甩得咣当一声就出去了。 常贵出了厂门,回望了一下这个工作了八年的工厂,心情似乎轻松而又沉重地回到家里。 他拧开一瓶酒,一个人举瓶喝着,香香回来拿东西,见他没去上班,就问:“嗳,常贵,你咋不去上班?” “我辞职了。” “真的!” “真的!”常贵又掂起酒瓶,仰起脖子灌了一口。 香香一把夺过酒瓶,说:“你不上班了,准备干甚?” “我想好了。我要下海,自己干,我要兼济天下。我先到延府我的一个战友那儿跟他跑车去,摸摸门路,然后买上辆汽车,跑运输。” 香香也了解常贵的性格,她想了想说:“要不你就和我一块经营咱这两个小吃店吧!” 常贵红着眼说:“不!那是你的事,我要干我的事。” |
(三十三) 常贵毅然下海了。他就像一条池中的鱼儿终于游进了大海之中。 他先去了延府的战友那儿,在他的车队里干活。 他已熟练地掌握了汽车驾驶,并取得了驾照,对跑运输这一行当也摸清了底。 半年后,常贵开回来了一辆半新的东风牌卡车,还带了一个徒弟小四。这辆车是他的老战友送给他的,就算作他半年的工资。 上个世纪的九十代,榆原的能源开发拉开了序幕。这个过去曾经贫瘠如洗的土地下竟然蕴藏着如此丰厚的能源储备,被世人惊叹为中国的“科威特”。原来多少年来,榆原人是捧着一只硕大的“金饭碗”在讨饭吃。 常贵的车是从煤矿上装了煤,运到省城的几家大工厂里去,返回时再揽点货,这跑车的生意就顺顺当当干上了,车轮滚滚,财源茂盛。他现在的心情可好了,比怄在厂里强多了。他现在想,跑上一两年,再添置几台车,把厂里几个和他关系好的哥们拉扯上跑车去,也成立一个车队,让大伙都有钱花,过上好日子。 九五年的夏上,香香回了一趟榆树峁。她本来很忙,没时间回榆树峁看戏去。 四月里,张光财到她的店里来坐了会,他们说了一会话,谈的是榆树峁的那些人和事。 张光财说,海生现在混到乡政府去了,被乡政府雇佣到司法所上班,现在干的是结扎抓人,调解处理民事纠纷,扣逮赌博的人,反正什么事都管。张光财说海生现在不是以前的海生了,买了辆125幸福摩托车,满天东沟里跑,心狠手辣,乡里人如今背地里叫他 “乡害”。 海生是九二年到乡政府上的班,属于雇佣干部。因为那年他带头分地到户,被作为典型宣传过,有了点政治的底子。枣林沟乡政府的孟书记和马乡长也很赏识他,就把他用到乡上。海生工作很卖力,成了乡政府的得力干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哪一天能转正了,成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公家人。他进城来,也常到香香的店里来坐一会,聊聊枣林沟的那些事。 榆树峁这二年也不太平,村里连着出事。他兄弟铁锤到煤矿上下煤窑,干的是最危险的放炮炸煤的活,因为这活虽危险但挣的钱多。去年腊月里出了事,一条腿被炸飞了,如今成了残疾人,一条精壮劳力就废了。常文耀的儿子十七岁了,今年春上到外地的一家建筑工地上打工,给工地上当电工,让电给打死了,老板给赔了七万块钱。可要钱有什么用呀,他就这么一个儿子。 最不应该发生的事是张光前和常登富两家为了宅基地界起了纠纷,常登富用老镢头差点砍死张光前,被公安局的人逮了去,判了三年。 铁锤的事,香香是知道的。铁锤被炸伤了后,先在一家大医院里治疗,后来转回县医院治疗。香香和常贵买了一些水果和营养品专门去县医院里看望。 铁锤睡在病床上,头迈向墙里边,他的婆姨见香香和常贵来探望,心里十分感激,叫到:“铁锤,常贵和香香看你来了。” 铁锤没支声,头算是迈了过来,脸上流露着极度痛苦、绝望的神情。 香香和常贵坐在了他的床边,好生说了一大堆好话安慰他。 张光财如今不光是榆树峁的行政首脑,也是榆树峁大神爷庙会的宗教领袖。 陕北的每个村庄里都供奉着自己的神灵,儒、道、佛三教各有敬奉。破“四旧”那会被损毁的庙宇这几年又重新修建了起来,较大一点的村庄都在每年的固定日子里办个庙会,请上一个戏班了,热闹上三天,张光财如今就是榆树峁大神爷庙会的会长。 榆树峁大神爷庙上供奉的是大闹天宫、护驾取经的孙悟空,庙会的日子是每年的五月十五。这位大神爷有偷雨的本事,每年的这一天总会多多少少洒下一场雨来,让不信神的人也迷惑不解。 张光财给香香说这些事的目的是想拉点赞助,他准备今年请上一个有名气的剧团,大办上一场庙会,冲一冲榆树峁的晦气,让大神爷高兴了,全心全意庇佑一庄人,这叫“洗庄子。” 他已给常怀克谈妥了,常怀克手一挥,说出五百块。常怀克前年就回到了米华,在县城里成立了一个废品收购站,手下有十几号人蹬着三轮沿街串户收破烂。他如今是米华的“破烂大王。” 常怀克到香香的店里吃过几回羊杂碎,他曾自豪地说:“我常怀克比……比民政局长还……还牛,解……解决了十几号人的吃……吃饭问题。”周兴的爸爸二毛刑满释放,如今也在县城里蹬着三轮收破烂,供济周兴上学。 香香听了张光财的这一番话,觉得他也是为全庄人着想,这是好事,爽快地说:“光财哥,既然常怀克出五百,那我也出五百,你好好去操办吧。” 古历五月十五正好是礼拜天,娃娃们也放假了。常贵这两天没跑车,在修理厂大修了一下。香香就叫常贵开了车送她们娘几个回榆树峁看戏去。 婷婷如今已上初中,人家都说她和香香长得一模一样,学习成绩也好着呢。 天天和冬冬也上了一年级,就在一个班。他们班上有个西街的娃娃在班上说,天天和冬冬不是一个妈,天天是冬冬的妈抱来的。 天天急得哭了,冬冬就冲着那个娃娃说:“你胡说。我们俩都是我妈生的。” “就不是,就不是”。那个娃娃犟嘴到。 “你才不是你妈生的,是抱来的野娃娃。” 冬冬和那个娃娃吵上了,最后他俩就厮打在了一起。 放学后,天天问香香:“妈妈,人家说我是你抱来的野娃娃,真的吗?” 香香把她揽在怀里说:“天天,你就是吃妈妈的奶长大的,谁说不是妈妈生的,别听他们瞎说。人家是跟你玩呢。不信,你问你二爸、二妈、舅舅、妗子、哥哥和姐姐们。” 从此以后,再有人说天天是抱来的,她就噘起小嘴巴说:“我是吃我妈奶长大的,咋不是我妈生的?” 学校旁边的大神爷庙上已是香烟袅绕,临时搭建的戏台上悬挂着“太原市晋剧二团”的横幅,张光财果然请来了一台好戏。 戏台下坐着一大堆看戏的人,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凑热闹的娃娃,农村里的年青人已不多见了。 剧团的演员们正投入地演出着,上演的是包公的戏。 常贵把车一直开到戏台前,他们一家人立刻成了戏场的焦点,吸引了众人这会不看戏了,围了过来看他们一家。 常德善难得有空闲看上一回戏,见常贵一家回来了,喜不自禁,对常贵说:“你们吃没?我叫你妈给你们做饭去。” 香香说:“不用了,我们已吃过了,回来转一转,下午就回去。” 戏场里的婆姨们围着香香和三个孩子问长问短,常贵给男人们散着纸烟,这浓浓的乡情洋溢在戏场上。 铁锤拄着拐杖走近常贵和他说话,情绪上看起来好多了。 常贵对他说:“铁锤哥,我下回跑西安给你买上一台钉鞋的机子,你到城里来钉鞋,一天能收入一二十块钱呢,比呆在家里强。” 铁锤说:“我现在做不成地里的活了,正准备寻个做上的。你说这钉鞋能养家糊口吗?” “咋不能?你看如今城里人都穿的是皮鞋。这新皮鞋就要钉掌、上线;旧皮鞋要修补。我见人家城里摆修鞋摊的生意好的很。” “真的。”铁锤还是疑惑。 “真的,我下回出车回来一准给你买个钉鞋机子。”常贵说。 “可我不会钉鞋啊。” “这有甚难呢,看上几回就会了。” 铁锤这下放心了,他拍了一下常贵的肩膀说:“贵儿兄弟,你下回去西安一定给我买上一台钉鞋机,回来了我给你钱。” “铁锤哥,兄弟我送你一台钉鞋机有甚呢,不要你的钱。”常贵拍着铁锤的肩膀说。 众人听了奉承到:“常贵现在是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都不换,还在乎个甚钉鞋机子。” 常贵和男人们在那说得热闹,香香在这和婆姨们也拉上了话。 有的婆姨说:“香香,你而今越发俊样了,俊新媳妇如今成了俊婆姨。” 有的说“究到是进城好啊!你看你现在买了窑,儿是儿,女是女,可是比我们活得光彩。” 香香谦谦地和她们应答着,心里觉得暖融融的。不管怎么说,她出嫁到榆树峁,就是榆树峁的人,这里才是她们一家人的根啊。 常怀祥的婆姨挤到香香跟前,拉着她的手说: “香香啊,我家光伟那个样子,恐怕连个媳妇也找不下?你说咋办呀?”她说的光伟就是那个榆树峁的残疾驼背娃娃,小学毕业后就不念书了。 香香思谋了一会说:“要不叫他到城里来学理发吧!残疾不影响学个手艺,有了手艺说不定还有出息呢?” 常怀祥的婆姨听了,说:“那你给打听个师傅,就叫他学理发去。看着他,我都愁死了。” “行!我把这事当成个事,一定给你打听。” 正当常贵和香香跟榆树峁的乡亲们叙话的时候,随着一阵摩托的轰鸣声,海生也骑着摩托车来到了戏场。他穿着一身司法蓝制服,头发梳得黑油光油光的,戴着墨镜,派头十足。 海生见常贵和香香回来了,连忙主动上前打招呼。 他掏出一盒白公主牌香烟给常贵和众人散。 常贵一向不抽烟,没有接。 有人扬着手指头里夹的烟说,免了,免了,常贵刚给散的烟,还没吸完。有人勉强接了,别在耳朵上。 显然,大家对他有些冷淡。这些庄稼汉就以这种漠然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平日里乡政府干部的不满。众人见他来了,就一个一个地溜走了,又坐回戏台下去看戏。 海生和常贵、香香在戏台边的一棵榆树下说着话。 “海生啊,你现在牛起来了,成了公家人。”常贵说。 海生诉说到: “贵哥啊,我这是乡上临时雇佣的,全凭和马乡长、杜书记关系硬;要不然,说打发就打发了。如今天天喊叫着准备机构改革,说不定哪天就没事了。嗨,司法上的事净惹人,出力也不讨好。” 常贵问:“有没有转正的希望?” “难啊!如今的事情难办,得有这个东西?”他指的是钞票。 他又接着说到: “如今在榆树峁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庄里人就像躲瘟神一样避着我。贵哥啊,你知道我为甚要削尖了脑袋往乡政府钻吗?那年为刘猛欺负嫂子的事,我挨了派出所的一铐子。我被铐在乡政府院子的梨树上时,我就想咱农民咋就这么可怜,明明是乡政府的领导干了坏事,却把我和常旺铐了起来。从那天起,我就下定决心要当个公家人。” 常贵听了他的话,抱歉地说:“海生,我的好兄弟,为你嫂子的事让你受委屈了。刘猛这狗杂种,下回让我碰见了,非煽他两个耳刮子不可。” “他已调到县上的果树办去了,过去的事就算啦。”海生说。 香香听着他俩说话,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原来听了张光财所说海生的情况,还真以为海生变了,不是原来那个敢想敢干的热血青年海生,心里有些埋怨,原来海生也有他的苦衷。 “本来县上王书记答应要给我转正,没想到今年春上地区调整领导班子,就调走了,我的事也就黄了。我这事还得磨几年,不过,不论花多大的代价,我非转正不可。”海生对常贵说掏心窝子话。 常贵换了个话题,对海生说:“海生,你以后不论是办案还是处理问题,温和一些,都是一道沟的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让别人戳咱的脊梁骨。这话就算是贵哥给你的一个忠告,行吗?” 海生听了,低了头,踩灭烟蒂说:“贵哥,你的话我记下了。我也知道我做过一些对不起乡里乡亲的事,以后注意点。” 中午的戏场散了后,常贵妈张罗着给他们一家做饭吃。婷婷建议吃黑愣愣,大家都一同赞成。 这黑愣愣是把土豆擦磨成浆,滤出淀粉和土豆渣拌在一起,加入调味料,团成小团或拍成片,上锅蒸熟了。待揭开锅盖一看,这东西就呈乌青色,愣头愣脑躺着,故名黑愣愣。佐了调汁吃了,却是别有风味。 常贵妈和香香快活着做黑愣愣,常贵和老爸说着话,娃娃们在院子疯耍着,这个平日里安静的农家小院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吃过饭后,香香一家就又坐着大卡车回城去了。 常贵真的在省城西安给铁锤买回来了钉鞋机。 从此以后,铁锤就天天在街上摆了修鞋摊,一家人也都搬进了城里。三年后还买了一院东街的旧窑院。 香香给大理发馆的老刘介绍了光伟这个残疾徒弟,老刘同意收下了。后来,张光伟自立门户,在县城北边开了个理发馆,起名光伟发业。他的收费比别人低一半,手艺也可以,总有图便宜的人,自然生意还不错。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大脑稍有点智障的女子,还成了家。来年生了个小子,却是个活蹦乱跳的健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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