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上掌灯 于 2011-11-16 14:08 编辑 本故事纯属虚构 如有地名、人名及事件有类同者,请读者朋友切勿对号入座。 三十年来,陕北这片古老而苍凉的黄土地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翻过路遥笔下那伤痛悲情的一页。谨以此文献给三十年来在这片土地上精彩演绎着自己人生的人们。 高原的天空 (一) 炙烤了一天的骄阳耗尽了光热,倦坠进西边的群山后面,夕阳的余辉涂抹着高原的天空。一只只沙燕急急地在空中穿过,各自飞回自己的燕巢。这个小县城的大街上行人已渐稀少。在县城东街的十字路口,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正站在路边焦急地张望着,她叫香香。 今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去年高中毕业后香香就回了乡,在村里的小学校当代课教师。春上她便报了名,复习了一段时间,以社会青年身份参加了今年夏天的高考。今天吃过早饭,她坐上村里毛小开的手扶拖拉机进城里来看高考成绩。其实,她心里也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想去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她显然是名落孙山了。拿了成绩通知单,她漠然地走出县中的大门,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中来到无定河畔。 前几日刚下过一场大雨,浑浊的河水涨了许多,挟裹着泥沙向南流去。河畔上有一大片杨树林,香香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杨树默然地坐着,双手抱住膝盖,静静地眺望着汤汤的河水。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脑海里一片空白…… 几声嘶哑的鸦鹊叫声惊醒了香香,她依靠的这棵杨树上有个鸦鹊窝。香香抬头看了看这个鸦鹊窝,才发觉时间不早了,该回周家坪了。她站起腰身,拍了拍身下的沙土,这才想起村里毛小的拖拉机不知回去了没有,说好在东城壕等她。 灰白的暮色轻轻地拢披在翠屏山上,轻风中隐约地送来山顶魁星楼悬挂的角铃声。 陕北这一带把成年结婚后的女人叫婆姨,特别是米华这一方水土可是出美女,据说三国时的貂婵就是这儿的人,更有那句俗话流传全国。香香虽尚未出嫁,可算得上是一个典型的米华婆姨。高挑的身材,椭圆的脸庞,一对杏壳花眼睛,两根短辫垂搭肩前,虽然衣着朴素,却洋溢着朴素的美。匆匆而过的行人总不免打量她一番。只是因着落榜的事,香香不免有些伤感。 她在东街十字口等了约半个多钟头,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到一个干炉摊上想去打听一下。加之,她也想起临走时五岁的侄儿虎虎拉着她的衣襟说,姑姑,回来时给我买上两个干炉。干炉是绥米一带的一种面饼,在那个时候,这干炉可是娃娃们的稀罕吃食。 摊主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他已开始拾掇收摊,烤炉上支上一口铁锅,准备做晚饭。烤炉旁一个油腻的木箱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干炉。香香从兜里掏出一块钱和一个网篮,递给老汉,那老汉拿了五个干炉装进网篮里。 香香试问了下那个老汉 :“老叔,你看见往东沟里过去了辆手扶拖拉机吗?” “噢!三四点时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在这停了好一阵子,在我这还买了一个干炉呢”!。“我听他说是周家坪的。女子,你是周家坪的吧?”香香点了点头。 “周家坪离城有三十里吧,我看你今儿是回不去了,城里有亲戚就住上一晚上,明儿再回。”老汉往锅里下着米,给香香说着。 香香这会也觉着肚子饿了,早上吃过饭到现在没吃过东西,心想可能毛小已开着拖拉机回去了,晚上就到县城石坡上春霞家去住。 她掰开一个干炉,坐在干炉铺子门口的一条长凳子上嚼了起来。 “女子,就口开水吧”!那老汉端了一搪瓷杯水递给她。 这时一辆自行车从西街巷口窜了出来,嗞的一声停在了铺子前。 “拿十个干炉”。声音很是洪亮。 老汉忙从铺子出来应声,“就剩下八个了!” “那就全拿上。” 香香抬头一看,一个年青军人屁股不离车座,左脚点地,等着拿干炉。那军人的目光正好扫向坐在板凳上的香香,迟疑了片刻。 “嗳,你是周香香吧”! 香香一愣,在昏黄的余光中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英武的军人,一个名字猛然映现在脑海中。 “噢,你叫常贵吧”! “ 对,对,你是周家坪的,咱们是枣林沟社办中学的校友,我比你高一级。”常贵说着话把一只军用挎包递给那个老汉。 “你现在住在县城里了?”常贵又问香香。 “不是,我今儿进城有点事,闪过了我们队里的手扶拖拉机。” “回不?我自行车带你,你们周家坪还在我们榆树峁后面,咱们顺路。”常贵很热情。 那老汉把木箱里的干炉全部装进挎包里递给常贵,也插话说:“这女子正愁回不去呢,你们两个既然还认识就相跟着回去。” 香香也正愁回不去,稍稍犹豫了一下,望着常贵说:“那就,那就劳驾你了!” 常贵把军用挎包往后挪了挪说:“走吧!” 香香走到自行车旁,双脚踮起就坐在了后座上。常贵右脚踩动踏板,自行车稳稳地行走起来。 那老汉望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口中喃喃自语道:“好俊样的女子,后生也是好后生!” 出了东城壕,天色已暗了下来,一弯新月悄悄从东沟的群山后面探出身来。 常贵骑自行车的技术的确娴熟,尽管带着人,可还是如飞一般行驶在暮色中。 香香有点怯怯地坐在后座上,不敢靠常贵太近,可她明显地感觉到这个昔日的校友,今天的这个英武军人身上所散发出的一种说不清的气息。这股气息好似无法抵挡一般冲进她的心田,驱赶着一天来的沮丧心情。 “你穿了军装,我都认不出来了。”香香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可认得你。念书那会你是三班的团支部书记,学校的名人呢”。 常贵蹬着自行车说到:“你知道学校男生背后给你起的绰号吗? “甚绰号?” “赛貂婵。” “ 你们男生就爱在背后议论女生。” “我记得你那会爱打篮球吧?” “我个子高,打篮球有优势”。 “那你知道人家叫你什么吗?” “打枣棍呗!我上学那会儿瘦高瘦高的,确实像根打枣的长棍子。” 香香听了他的话,不由咯咯地笑出声来。 “你哪年参的军?”香香问。 “七五年毕业后,公社里来了征兵的,我就报了名。人家看我牛高马大的,说是块当兵的好料。可报名的人多,还不知道走上走不上。偏巧报名回去的路上,我在公路上捡了个千斤顶,上交给了队里。队里第二天送到公社,公社的常书记说我思想觉悟高,就第一个批准我参军了。” 听了常贵参军的经过,香香半开玩笑地说:“那是千斤顶把你顶到部队上了”。 常贵也不禁呵呵笑了起来。“对,多亏了这个千斤顶。要不然还不知道能不能参军呢,咱又没后门”。 香香又问:“你是回家探亲吗?” “我家里给我来信说,我爷爷病重,恐怕过不了这个年。我是家里的长子孙,我爷爷从小就心疼我。正好也到了探亲期,请了一个月的探亲假。” “你今儿到城里有事?” “有个战友给家里捎了东西,我给送去。他家院子里正盖个小厨房,缺少人手,我就帮帮忙。人家硬留着吃饭,这不就耽误了时间。借了他家的自行车摸黑也是回榆树峁。” 香香这时也不觉得生疏了,倒觉得这个昔日校友挺实诚,就想再开一下他的玩笑。 “该不会是你们家里人叫你回来给你说媳妇吧!” 常贵不好意思地说:“可不是,我爷爷催着我爸前庄后庄打听,要给我介绍对象,他还想早点抱重孙子呢!不过,我现在还不想考虑。” 暑气已经渐渐消退,凉风习习。夜色朦胧中,公路沿途村庄人家的灯火稀稀疏疏,偶尔有一两声狗吠,河道里的流水哗哗地流淌着,青蛙在高一声低一声不知疲倦地唱鸣。香香的心情释然开朗了起来。他和常贵一递一句的说话就好像一把开心的锁,似乎打开了心中的郁结。 车子骑到寨子山的山底,公路就要爬上一段很长的坡,只好推着自行车走了。香香看见常贵额头上已沁出汗珠,就掏出手帕递给他。香香要推自行车,可他却不让。香香就搭上一只手帮着。 车轮铮铮铮地响着,愈发显得乡村的宁静。 “要是我一个人骑自行车,这道坡我一直能骑上去,从县城到我们庄里不下车子也能骑回去。” 听了常贵的这句话,香香说:“那可连累你了,要不你早就回去了。” “说甚话呢,咱们是校友吗,权当我学一回雷锋嘛。人家雷锋雨夜里还送素不相识大嫂回家呢。” 他俩就这们漫无主题地边走边说着。常贵告诉香香,他们部队是工程兵,营地也经常变动,这几年主要任务是修建中国通往巴基斯坦的一条边境公路,工作和生活条件也很艰苦。他的工作是开推土机,爆破后的岩石再用推土机摊平。半年回团部轮休一次。工地上也常出事故,每年都有战友牺牲,牺牲了就埋在公路旁,插上一个墓碑。看到昨天还活生生的战友牺牲了,心里也难受的很,在这种情况下才能真正感受到什么是保家卫国。 听了常贵讲的部队上的这些事,香香也不禁唏嘘感叹。 上了坡,就该下坡了。 香香问常贵:“下坡路你这车闸没问题吧,别把咱俩载到沟里去。” “放心,没问题”。 “那你慢点啊。” “嗯!”常贵应声到。 快行到坡底时,自行车突然辗在路中的一块石头上。由于车速快,加之还有负重,车把一歪,车身就侧倒下去。 常贵腿长,一脚撑在地上,回头一看,却不见了香香。 香香没防备,一下被摔在了路边的边沟里。她想站起来,可没有站起来,膝盖处一阵麻木。 常贵扔下自行车,两步跨过来。“哎呀,摔伤了吧!”常贵伸出健壮的双手拉起了香香。 “嗨,我咋就没有看见路上有块石头呢?”常贵自怨到。 “没事,没事,夜里看不清楚嘛。” 香香一颠一颠地走近自行车,对站在路边的常贵说,“咱们继续走吧!” 他俩又继续上路了。 “你坐稳了,小心再掉下去。”常贵说。 “怎么,你还想摔我一回啊?” “那你当我存心故意的”。 虽然只是这一段行程,他俩觉得彼此已经很熟悉。 到了李家岔,大公路通往临县,拐进右边的沟道是榆树峁村。周家坪离李家岔还有十多里地。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家。看来今儿我要把你送到家了。”常贵对香香说。 “要不你回榆树峁吧,我自己走回去。” “那可不行,黑灯瞎火的,况且你还受了伤。” 香香也就再没吭声,一股甜甜的暖流荡漾在她的心中,天上的星星也悄悄眨着眼睛,仿佛告诉她一个悄悄的秘密。 “到了,我家就在桥那儿,今儿谢谢你了。” “谢什么呢,不抱怨我就算不错了。我也算胜利完成任务了。”常贵望着香香说: “你家里人还不知道你回来不,再见!” 说完,常贵掉转车头,跨上自行车,准备回去。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又回过头,从兜里掏出手帕,对香香说:“哎,忘了还你的手帕。” 香香猛然觉得面颊一阵燥热,轻声说:“算啦,就算是留个纪念吧”!说完一瘸一拐地就过了桥,回头再看常贵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
(二) 香香回到家已快十点了,家里人都睡下了。 她走到院子里,叫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中窑的灯亮了,香香妈穿上衣裳起来开门,口里嘟囔道:“死女子,我还当你不回来了,这阵才回来”。 睡在炕头的香香她爸见香香一进门,就问:“考得咋样?香香”。 “爸,你甭问了,睡你的觉吧。” 香香她爸也品得话中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什么,头又贴在了枕头上。 响动惊醒了被窝里香香大哥的娃娃虎虎,他探出光溜溜的脑袋,一下子没有了睡意,问香香:“姑姑,买得干炉了没?” “买得了,你这馋嘴小子”!香香忙从网篮里掏出一个干炉,递给虎虎。虎虎就在被窝里吃了起来。 “锅台的盆里还有后响吃剩的钱钱饭,饿了你就吃点。”香香妈上了炕也准备睡下。 香香盛了一大碗,唏里呼噜喝了下去,这才觉得不饿了。 为了不干扰爸妈睡觉,香香也赶紧上了炕,拉开一条被子关灯睡下了。 虎虎还在津津有味地嚼着干炉。香香妈在虎虎头上拍了一把,呵斥到:“死小子,给明儿留点,睡觉了还撑不够(陕北方言,吃不够)”。 “妈,爱吃就让他吃去。” “他今晚自家炕上不睡,就要在咱们窑里睡,等着要吃干炉。” “娃娃们那个不贪嘴。” “就你让这当姑姑的幸娃娃。”香香妈又问:“你这么迟了,咋回来的?” “我没有等上队里的手扶拖拉机,是前沟榆树峁的一个同学自行车带我回来的。” “那后生是做甚的”?香香妈又问。 “前几年参军到部队上。” “噢!农村人当兵回来也不安排工作,吃三年闲饭,还不是转回农业社,当不上公家人。” 香香听了心里怪不服气,“那人家到部队上起码也能锻炼锻炼,长长见识。你就羡慕个公家人。” 香香妈被顶了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香香睡在炕上,却一时也无法入睡,脑海里翻腾着这一天来的事。上高中那会,天天劳动,功课撇开了,那时推荐上大学。去年恢复了高考制度,和她一个村的周红卫就考上了,到省城里上大学去了,毕业后就成了公家人。今年她也在教学之余,暗暗下决心复习功课,参加今年的高考。可基础太差了,语文、政治还能死记硬背,数学和外语就太难自学了。其实,考完后她就知道怎么没多大希望。领通知书那会,看到考上的学生喜笑颜开,她逃也似得离开了县中。后来,又遇着常贵。常言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常贵如今可是一名英武的解放军战士。回想社办中学那时,虽也没有打过交道,但有点印象,的确像根打枣棍,比现在单薄多了。特别是她摔在路边的水沟时,常贵过来拉她。她明显地感觉到了常贵胳膊的粗壮有力,嗅到了一股混合汗味的异性味道。她现在有点后悔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手帕送给常贵。她当时根本就不由自主地做出这个决定,把自己随身带的东西送给别人,这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香香的心怦怦地跳动起来。她不敢再往下想,便默默地督促自己,别想了,快快睡。 第二天,香香看了看膝盖处,擦了一块皮,也没伤着筋动着骨,不大碍事。 转眼暑假就过去了,又到了开学的时间。香香仍然当代课教师,虽说不挣工资,却是队里给记一个男劳力的工分,再说好歹也算有个事做,比闲着强。 周家坪小学是三个邻近村子联办的小学,算是东沟里规模较大的一所小学校。香香今年带三年级班,开学第一周忙乱些,第二周就有条理了,每天上课,改作业,饭在家里吃,有时就住在学校里,忙了也就不盘算那些烦心事了。 开学第二周的星期三中午,香香吃了饭就去了学校。学校的院子已有娃娃们追逐耍闹。香香看到校长门口停着两辆自行车,有几个娃娃还站在门外往里边瞅,见香香过来,忙说,周老师来了,周老师来了,一哄而散。 校长端了个茶杯正迈出门槛泼水,看见香香,对她说: “香香,把你班的周兴叫到我办公室来,有点事。” 周兴家和香香是稍远的本家,只是周兴他爸二毛是个二流子,不务正业,四处游窜,队里分红也分不上东西。按辈份,周兴还叫香香姑姑呢。 香香在教室里找到了周兴,带他来到校长办公室。一进门,香香才发现窑里还有两个人,白上衣,蓝裤子,是公社派出所的。 校长把沏好的两茶缸茶叶水递给那两个人,回头对香香说:“香香啊,这是公社派出所的艾所长和新来的小谢。咱们队里昨儿夜里有二头驴被人偷走了,这两个同志就是调查这件事的。” 那位年纪较大的同志向香香点了点头,他身旁那个年青人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目光扫在香香的脸上,好半晌回不不过神来,直到年长的那个公安叫他作笔录,他才恍然坐了下来,掏出钢笔,准备作记录。 周兴见有这么多生人,吓得直往门背后缩。 香香拉了周兴一把,说:“周兴,不要怕,叔叔问你甚,你就说甚。” 派出所的人问:“你大是不是叫二毛?”周兴怯怯地点头。 “他昨儿在不在家?” 周兴半天不说话,低着头扯衣襟。 香香蹲下身子,拉转周兴的身子说:“周兴是个好娃娃,有甚说甚,实话实说。听姑姑的话。” 周兴嗫嚅了一阵,终于开口了:“我大半夜里回来的,还相跟着一个生人,我不认识,好像不是咱们这的人。天明了,我也没见我大和那个人。” “好了,就问这些吧,情况基本弄清楚了。”那个年长的公安对年青的公安说到。 香香这时也觉察到那个年青人不时用眼光打量着自己,她想快点离开。 “校长,没事我先走了。”香香说完,拉着周兴出了校长的办公窑。 二毛偷了队上的两头驴,以盗窃罪给判了十年徒刑,可二毛偷驴却给香香带来了烦心事。 过了一个月,艾所长和那个叫谢胜利的又到学校来了。 香香正在改作业,校长推门进来,神神气气地对香香说: “香香啊,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进了校长办公室里,香香一脸茫然,以为是派出所的人可能还是调查偷驴的事吧。 艾所长和善地对香香说: “香香老师啊,咱们是一回生,两回熟。我听你们校长说了,说你是高中生,课也教的好。我这人直来直去,不会绕弯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所里新来的谢胜利,他爸就是县委的谢志仁副书记。谢书记把胜利安排到基层,就是想叫他锻炼一下。你们年青人认识一下,以后多接触,共同进步嘛!” 说完,艾所长意味深长地呵呵笑了几声,又对贺校长说: “哎,老贺,看看你们学校咋样?” “好,好,我带你看看。”贺校长扶了一下眼镜,就跟着艾所长出了门。 窑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了。香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靠在校长的办公桌前,低着头用鞋底轻轻地擦磨着。 “周老师平时工作忙不?”谢胜利问。 “也不忙,就是备课、上课、改作业。”香香抬头看了一下对面椅子上的谢胜利,觉得他是一个有点文气但也很精干的年青人。 又是好一阵子沉默。 香香终于沉不住气了,她说:“你先坐着,我还有课,先走了。” 铛!铛!铛!放学的铃声响了! 学生们“哗”地一声涌出教室站路队,老师们也都走出办公窑整各班的队。队站好后,校长又讲了几句话,要求放学后的娃娃们不要到队里的果树地去偷果子吃,如果谁被告知偷果子,要受到严厉处罚。其它几个老师围在一起,低声说着话。香香发觉他们不时地用异样的目光望一望她,神色与平时不同。 学生们走完后,香香也走出校门,准备回家吃饭。 这时,秋艳在身后叫到:“香香,等等我,咱俩相跟着”。秋艳也是学校的代课教师,去年嫁到周家坪来的,女婿是队里的会计周宏斌。 秋艳挽着香香的臂弯,边走边说:“香香,你可要交好运了。听老师们说县委副书记的公子看上你了。你身坯又好,人样又俊,十里百里也挑不出你这么个人尖子,难怪人家想和你处对象!那像我……” 香香连忙打断她的话:“快不敢瞎说。” “咋啦,你不想嫁人?莫非你心里已经有人啦。”秋艳的嘴巴子也利索,她毕竟是结了婚的女人,啥话也敢说。 吃了饭,香香妈去自留地的园子里作务秋菜。 香香洗涮了碗筷,就又到学校去了。 香香正坐在椅子上批改今天学生们交上的作业,校长端着那个杯子里已绣上一层黑乎乎茶垢的那个杯子推开香香的办公窑,走了进来。 香香赶紧搬了一把椅子给校长让坐。 校长姓贺,家在河西,一辈子就是个小学教师,戴着一副深度近似眼镜。有人给他编笑话说,某天夜里,校长把个木桩子当学生训了半天;有天白日里把墙上的一颗钉子当苍蝇,用手去拍,把手掌扎烂了。他家在河西,平日里就住校。 香香问:“校长,晚饭吃了甚?” “一个人的饭,瞎凑合,肚子填饱就行了。” 校长喝了一口水,慢慢坐在椅子上,端详了一阵香香说: “香香啊,今年二十三了吧?” “校长还知道我的年龄?” “我手下的兵,咋会不知道。” 他又接着说:“香香啊,年龄不小了,该考虑找个人家了。实话对你说,小谢看上你了。我看人家谢胜利有文化、有工作,家境也好,他爸是咱县委的谢书记。去年我到县上开会,听过谢书记的讲话,很有水平。小谢这后生大学毕业,我看也稳重着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老几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今是新社会,兴时那什么自由恋爱,就跟电影里演的那个镜头差不多,女的在前面跑,男的在后面追。那追着追着,不就成了吗?不像我跟你老嫂子(指他老婆)听凭媒人的话就结婚了。” 校长说了这么一大通,把香香臊得满脸通红,她冲校长恼了似的说: “哎呀,校长,看你都说些甚呀。” 他们又闲扯了一阵话,有学校里的事,也有校长家里的事。 校长看了一下表,时间不早了,起身要走。出门时,他又对香香说: “香香啊,那个事你考虑一下,人生大事可要慎重啊!” 校长走了以后,香香在灯下呆坐着,回想着校长说过的每一句话 乡村的秋夜宁静如水,初起的秋风轻轻地地摇晃着树木,几片黄叶便沙沙地飘落在了地上。 想了一阵子,香香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干脆插了门闩,熄灭灯,上炕睡了。 虽是睡在被窝里,可香香仍然被“那个事”缠绕着。农村人都结婚早,按说到她这个年龄早就该嫁出去。香香她姐十八岁就出嫁了,她哥也是二十上娶的媳妇,而今侄儿虎虎都五岁了。她要不是念书,早就出嫁了。以前她对这事也没上心,现在考出去的希望也没了,是不是该考虑“那个事”了?校长说的那个谢胜利,算是见过两面了,印象也不算坏,只是人家是城里人,还是县委书记的儿子。上高中那会,班里也有个老子当官的同学,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她很是看不惯。人家讨好她,她理也懒得搭理。不知道谢胜利这人人品咋样? 这时,她脑海中又浮现出常贵那憨厚、英武的身影,心里一颤,盘算谢胜利怎么又想起常贵了呢? |
(三) 常贵的探亲假只有一个月,来回路上就得十几天,其实在家里待了也不到五天,主要是陪爷爷说话,服侍他吃喝拉撒。 由于常贵他爸放出风要给常贵找媳妇,村里三有的婆姨巧生早就瞅下苗头了,就等常贵回来,引过来看人、看家。 那时候在外面当兵总比在农业社里劳动要体面,搭茬的还真不少。那天巧生还真引来她娘家村里的一个女子,喜得常贵一家接应不暇。 常贵却对这事根本没放在心上,说他没有时间考虑。走的时候是骑着从战友家借的那辆带过香香的自行车去了县城,再搭乘县运输公司发往省城的班车回部队去了。 常贵在家时也曾想到周家坪去看看香香,不知那天夜里摔伤好了没?可又一想,虽说认识,那都相隔好几年,也没在一个班同过学,想着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香香送给他的那块手帕却一直身上揣着。 到了部队后的第二天,常贵就上了工地,因为团里下了死命令,要保证年底全面修通中巴公路。 爆破声一停,推土机就上,常贵和新入伍战士小汪上的是1号机。 小汪操作没经验,把推斗插得太深,一下死机了。 站在推土机旁的常贵正准备踏上推土机驾驶台,指导小汪操作,忽然爆破后的几块巨石从山体滚落下来,眼看着就要砸在车窗上。 常贵手疾眼快,一把扯下驾驶台上的小汪,躲在推土机后面。 有惊无险!只见一块大石头正好砸嵌在驾驶台里,窗玻璃被砸得稀巴烂。小汪毫发无损,只是常贵的右腿被一块崩落的石头砸中了,一下子瘫在地上站不起来。战友们把常贵送回营房,虽无大碍,但小腿处骨折,就送下山到团部休养。 常贵腿上打了石膏,军医嘱告一周内不能下地活动。 他躺在床上着实憋得慌,看着自己的伤腿,就想起了那天夜里骑自行车也把香香摔了一跤,应该写信问候一下。 于是常贵要来纸笔和信封,靠着床帮,一字一画地写开来。咋称呼呢?叫香香友,不对,撕了重写;叫周香香同学,不妥,她现在是老师,我是军人战士,都不是学生时代了;对了,还是叫周香香同志吧!这样比较恰当。 周香香同志: 你好!近来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吧! 我是常贵,冒昧地给你写这封信。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很对不起你。那天我骑自行车带你回枣林沟,由于我粗心大意,操作不当,致使发生了意外事故,使你受了伤,我感到很惭愧,请你多多原谅。要是在部队上出了事故,那是要受批评和处分的。好在老天自觉地处分了我,我现在住在团部的医疗所里,小腿骨折了,估计得一两个月才能好,就权当是你处分了我吧! 另外,老家今年秋天的收成咋样?就说这些吧,再次请你原谅! 此致 敬礼 常贵 1978年9月20日 常贵咬文嚼字地写完这封信,感觉比他开几个小时的推土机还累。 第二天,他让医疗所的通讯员把这封信封好了,投进信箱里去。 香香收到常贵的这封信后是国庆节后的第五天。 校长把这封信交给她,她一看是个牛皮纸信封,下面一行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84832部队第二工程团三连的字样,一时也不知是谁写的信。拆了一看,原来是常贵写的,看到信中的内容主要是让她原谅,不禁暗然失笑,心想这常贵真有意思,他做好事,还让人家原谅,这人心眼也太实诚了。 当天夜里,香香备完了课,也给常贵回了一封信。 常贵同志: 你好!自从那天夜晚分别后再没有见面,首先感谢你热心地帮助,哪还能抱怨你呢?我其实也没有受伤,就是擦破点皮,几天就好了。从你的身上我真正看到了解放军战士全心全意为人民为服务的高尚精神,特别是听到你的战友甚至献出生命,深受感动。你和你的战友真正是新时代最可爱的人。 听说你因公负伤了,远念。希望你安心养伤,尽快恢复,早日为国家做贡献。 今年咱们老家不缺雨水,庄稼长势良好,又是一个丰收年,家家户户就都分到够一年吃的粮食了。 今日就此,以后再叙。 此致 敬礼 周香香 1978年10月5日 香香照着牛皮纸信封上的地址把这封信邮了出去。 在写这封信那会,写到“最可爱的人”这几个字,她一下子觉得浑身燥热,不由得双手捂住了脸。把那个“爱”字涂了几笔。可再一想,这句话又不是她说的,是作家魏巍当年称呼抗美援朝志愿军战士的,她只不过是借用了下,又没别的意思。 枣林沟公社离周家坪不远,就是五里地吧。谢胜利又来了两回。 一回是和艾所长一起来的,在香香的办公窑坐了会就说有事要到刘家沟去处理问题。 又一回是谢胜利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的,送给了香香七、八本彩色的电影画报。老师们稀奇的很,看着电影画报,可是开了眼界,议论了好几天。 每次谢胜利来,老师们都好像心照不宣,用羡慕的目光瞅着香香。第二回就是秋艳很热情地把谢胜利请到香香的办公窑里。老师们背地议论,别看人家谢胜利是县委副书记的儿子,一点没有架子,待人和气的很,是个好后生。 农村人好事,特别是青年男女之间的事,传播得比风还快。 那些长舌头婆姨还添油加醋说很快就要订婚,赶年底就结婚。于是庄里人都艳羡得不得了,说香香可是攀上了高枝,跌进了福罐罐里,要跳出农门,成了城里人了。 香香她爸人老实,在队里劳动常是受气对象。香香她妈性子强,嘴巴子也不饶人,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和庄里的人家吵过不少架。现在香香妈走到有心事的人家面前,也觉得自己的腰杆挺直了,气色比以前壮了。 香香妈气昂昂地走过了,人家就在背后心里恨恨地说,能(陕北方言,得意的意思)甚呢,能你养了个好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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